日寇投降的前一年,在黃渡镇向南的乡间小径上,两个女人轮流抱着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向着五、六里外的路家圩行走。初冬午后的阳光铺洒在一片片黑土绿苗的麦田上,让人暂时看不到敌寇横行、战火肆虐的可怖景象。她们一边走一边操着上海西郊的乡下口音说话。那个正抱着孩子的女人名叫姚景芳,身材高矮适中、微胖而结实。她一手指着面前另一个矮小精干的女人的背影,对着怀中的孩子说: “乖宝宝,叫她一声‘妈’,好不好?”孩子只是瞥了那个陌生女子一眼,扭了一下身子,“嗯……”了一声,表示拒绝。自从她们数十分钟前从孩子的外婆手里接过他以来,他哭了一阵之后,一直不愿说话。 “老八,不急,不要逼他。过几天面熟了就会叫的。”走在前面的那位新妈回了一下头说。她姓“黎”名“锦云”,结婚多年,膝下无子,刚从谈正笔家领养了这个小孩。那个“老八”是她的侄媳,在娘家兄弟姐妹中排行第八,在路家的家族中虽是其晚辈,但她们年龄相差不多,所以有此亲昵的称呼。 别看二人如此热络,她们的关系还真有点微妙。她们的丈夫是嫡亲叔侄关系,叔叔路惠农虽然没有子女,但非常喜欢其兄的独子瘦松,而瘦松也特别尊重他,称呼他为“小伯伯”。可惜路惠农说服不了妻子黎锦云,否则他早就按照当时习俗立瘦松为嗣子了,那么他们也就不必要领养现在这个孩子了。 黎锦云虽然在表面上与侄媳姚景芳相当热络,但在她眼里,这位侄媳比较精明,还有点城府,端秀的脸庞上总是挂着一付若有所思的表情,大大的双眼常常半开半闭。在背地里,这位婶婶给侄媳起了个外号叫“小九归”,意思是善打小算盘、精于算计。虽然侄子路瘦松为人爽直忠厚,但婶婶心底里不敢对侄媳绝对信任,不敢放心依靠她来养老。这似乎情有可原。因为在路家圩这个村子里,很多年轻一代不但不孝敬年老的父母,而且还虐待他们。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防备万一,也是人之常情。因此她决心用自己的爱心培养出一个孝子来。 “这孩子也怪可怜的”,他的新妈黎锦云继续说道,“你没听到刚才他外婆说的吗?” “当时我走开了一会儿。她说了什么?”姚景芳问道。 “他外婆说,在这以前他先是被镇上一家开膏药店的夫妻领养。开始时他们没有自己的子女,待他还不错。但是后来他们自己有了孩子,就嫌弃他了。他们既不抱他,也不喂他。那么小一个孩子,竟然用棉被把他包成一个大包裹,整天装在一把藤椅里,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又在他面前放一个凳子,上面放些食物,让他自己用手捞着吃,也不管他究竟吃下去多少。” “那为什么不干脆交还给亲生父母呢?那么小的孩子怎么糟蹋得起啊?真是罪过呀!” “幸亏外婆想到去看看外孙。也不知这孩子被糟践了多久,外婆看到时已经瘦得不像样了。于是她立刻把他抱回家。孩子的一个表兄刚好是当地的名医,过来一看也大吃一惊说, ‘这样的孩子还救得过来吗?我没有把握。开帖药试试吧!’总算孩子命大,居然一帖药就救回来了。” 这时孩子要下来尿尿,完事后就被黎锦云接过去抱在怀里,他也没有挣扎。 “婶娘,后来他们怎么想到给你们领养呢?” “刚才外婆告诉我,她原本就住在我们路家圩的河东。自从她女儿得病后,她就去镇上帮带孩子。是她的一个媳妇得知我们想领养一个儿子。他们还知道,孩子的妈妈的祖母是从我们路家嫁过去的呢!所以我们本是远亲。” “要是早几年就领养过来,孩子就不必吃这么多苦了!我也听瘦松说过,长毛造反那时候路家把一个女儿嫁到了河东。” “是的。当时我们路家一个老祖宗本来开着私塾,后来兵荒马乱开不下去了,就把一起听课的女儿终身托付给了河东的那个学生。” 她们边聊边走,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路家圩村的家。 (选自美籍学者陆寿筠先生的自传体纪实小说《我的路》,该书对于理解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陆先生代表作《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