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来到路家不久，这儿的外婆和小舅，即养母的母亲和小弟，也来到路家住下，直到多年后先后过世，生活费由瘦竹的大舅负担。原来数年前，小舅为了捐资购买大炮、同时准备亲自去前线参加抗日，竟私自从他的工作单位挪用了一笔钱。可事情很快败露，他被家人找到后硬拉回家（找到他的是其姐夫路惠农）。巨大的舆情压力和内心挣扎，终于令他精神崩溃，再也没有恢复正常心智。瘦竹记得他总是一日数次不停地在脸盆里洗手，似乎总是洗不干净。这是一种精神强迫症，令人不胜唏嘘。瘦竹长大后听到这个故事，受到很大的震动。

鬼子投降以后的三年是国运的转折期。一般乡下人不知道从东北到中原到海南的一连串战事，但瘦竹记得，曾经有一队穿着简单黄色军装的士兵在他家大厅上静静地、默默地借宿过一晚，没有任何骚扰。只听到大人们轻声议论说“是八路”“不能说”。

这也是瘦竹开始懂事、养母开始抓紧教育他的启蒙时期。瘦竹虚年七岁开始上学。第一年进的是一家不正规的“私塾”，好处是很近，就在村后一里处。多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只有女“老师”那双又圆又大又突出的爆眼还留在脑海里，像挥之不去的噩梦。他所不记得的是，那位“教师”一边监督着六、七个孩子做些剥豆荚之类的家务，一边领着他们背诵三字经、千字文。

第二年，养母把瘦竹送进了河东两里外的一所乡村正规小学。从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小学生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由同一位男老师执教。像钢琴家用手指轮流弹压不同的琴键一样，他轮流指导四组学生分别听讲、默读，或背诵、或抄写，或做算术。他姓李，是国民党员，解放两三年后去了台湾。

瘦竹读的是最高的四年级，是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李老师非常喜欢他，曾让他在一个小型座谈会上控诉日本鬼子的罪行，还有一次让他在镇上的中心小学少先队成立大会上发言表示祝贺，当然都是背诵老师写的稿子。

瘦竹学习成绩优秀，老师器重他，这些并没有让黎锦云放松对他的家教。随着孩子与外界接触的扩大，她怕他交错朋友学坏，有一天趁丈夫路惠农在家，就当着他的面一本正经地给孩子立了三条规矩：

“第一条，如果哪家的孩子不用功读书，不懂礼貌，他的爹妈不孝敬老人，这样的孩子一定是个野孩子，你就不能与这样的野孩子一起玩耍。就像南边河东岸万家小儿子的小儿子万小弟，他经常逃学，考试从来都不及格，一再留级；对人没有礼貌，开口就骂人；他的父母虐待老人。（她还点了村上其他几家“野孩子”的名字。）

“第二条，不对爹妈撒谎，也不对别人撒谎。

“第三条，听爹妈的话。爹妈说不可以做的事，绝对不做。不可以把家里的东西拿出去，也不可以拿人家的东西到家里来，人家给你东西要告诉爹妈。

“如果你做错了哪一条，不听话，或者撒谎，或者跟一个野孩子一起玩，就要受罚。”

这时养母从她的针线匾中拿出一根竹尺后继续说：

“先是你自己用这把尺打自己的手心。一边打，一边想，说出自己犯了什么错。要打得痛，痛到以后不敢再犯。如果你不愿打痛，那就由我或者爹来打。如果还不认错，或者认了错以后又重犯，我们就扒下你的裤子、用竹竿打你光屁股。听到没有？”等到孩子说“听到了”，她对丈夫说：

“手心和屁股上都是经络穴位，打这两个地方对身体没有害处，只有好处。你同意吗？”路惠农微笑着表示同意后，她又让瘦竹重复一遍上面这三条规矩。夫妻两人对孩子逐条反复盘问，直到他大致上都说对了，她就强调说：

“要争气，不要让人看不起，嗯？”说到这里，她向着瘦竹的方向靠了一靠，挺起高高的勾鼻梁、和突出的下巴，高扬着两边的嘴角，好像在替孩子下决心，相信孩子会做到。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

“爹妈对你这么严，是为了你好。”

黎锦云真的说到做到。数月后一个星期六中午，孩子该放学了，因为下午没有课。这个周末她丈夫不回家，她正独自等孩子回家吃午饭，可是千等万等，就是不见他回来。她只得沿着去学校的路上寻找，当她走上孙宅边上的石桥向河东方向望去，看到瘦竹在万家草屋斜前方的田间小径上，与万小弟一起蹲着玩“打铜板”。她几乎要发起火来，但一想这是孩子第一次贪玩，就把刚要升起的火气压了下去。不过当她走近他们时，她还是假装很生气，大声呵斥道：

“铜板吃饱了吗？”

万小弟见状一溜烟踩着田里庄家奔回自家草房。而瘦竹怯生生地辩解说“是万小弟拦着我要我跟他玩的。”

“我不相信。即使真的是他拦着你，你也可以不玩。你有正当的理由啊，你可以说‘我不想玩’。也可以说‘要回家吃饭，我妈还等着呢’。”她一边拉着他往回走，一边继续数落他：

“即使他拦着你，你也可以一脚跨到田里绕过他啊！你自己贪玩就不要推给别人！你给我老实说，你今天是不是贪玩了？不老实就不要吃饭！反正铜板已经吃饱了。”

这时候瘦竹倒是感到肚子饿了，于是就求饶说：“下次我不贪玩了。”

“还有下次吗？”

“不会有了。”看着孩子苦苦哀求的样子，她愿意放过他，就说，语气加倍地严厉：

“这第一次犯规，我就饶了你。若再有下次，就不会放过你，还要把这次的老账一起算。”

这以后瘦竹确实一直守着规矩，没有再犯过，直到两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