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年代嘉定初中的北教室)
接下来的两年中,瘦竹一直在家休养,哪儿也不去,只是随着养母去地里做些轻松的劳作,还为家里养的羊割草。有时就独自一个人玩玩,或与同宅里的堂侄、堂侄女一起玩。乡下家家养鸡,除了生蛋,还时不时地孵小鸡。看着一只只的小鸡从蛋壳中破壳而出是一大趣事。他或他们有时抓到一条米虫,或抓住一只苍蝇,拔去其翅膀,然后丢到蚂蚁群中,看着蚂蚁围攻它们,将其制服,拖入穴中,这也很有趣。有一次瘦竹还看到过家里的猫像“捉放曹”那样捉弄一只老鼠,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有趣景象。几十年后,他还教他的儿孙们玩过“蚂蚁战苍蝇”之类的游戏呢!不过再后来自从读过佛经以后,他感到这也许是一种不应该延续的残酷游戏。 这两年后,养父在上海打工的运输公司在五反运动中倒闭,他从此就失业回家,改行务农。 这时的农村早已经过土地改革,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互助合作运动。路家圩的土改比较温和,用路惠农的话来说,那是由于“村上的地主不太黑心,所以贫雇农们也不恨不狠”。瘦竹日常看到听到的确实能证明养父说得不错。如隔邻草棚内的彭老太有一个傻傻的儿子,靠着给别的人家打工挣钱谋生,有时也会给瘦竹家帮工。没有听说过哪一家亏待过他。彭老太也常到各家,包括路家宅院,闲走聊天,没有任何隔阂。 路惠农比一般村民见过较多世面,说起话来更显得胸有成竹。瘦竹就听到过他对养母说: “上海的各种公司也是这样,老板比较慷慨大方的单位,员工对老板也比较尊重、信任。老板好,人与人之间就和气。和气就生财,对大家都好。” 他还转过头特地对着孩子说:“所以,瘦竹,你记着:对人一定要和气。即使人家错了,你要帮助人家改变,也要尽量温和,不要狠过头。否则结果一定更坏。”路惠农不会想到,半个多世纪以后,当瘦竹在写着关于动态平衡世界观的博文的时候,也没有忘记父亲这番看似平淡却又深刻的议论。 在土改中瘦竹家没有变化。他家原有八亩田地,基本上都是自己耕种。因为没有耕牛和大农具,养母又缺少体力和技术,所以一些重活都是通过劳力交换或者请短工来完成的,而她对雇工从不苛刻。所以她家被评为贫农。 村上只有一户地主,而户主早就外出参加革命。他就是原住在路宅东边那条残存边屋里的老长辈,即路惠农的堂叔。此事与路惠农也有关系。那时他们两人曾经和另一个族人合伙,向别人租了船,装着向其他村庄收购来的大米,运到上海贩卖,结果半路上船和米都被日本鬼子拦截抢走。为了逃避租船和买米的欠债,三人只得离家躲藏。不久路惠农回来了,没有事,大概借债一事与他无关。其他两人躲不过,就去苏北投奔了新四军。 土改时,那位堂叔家被划为地主。他妻子早已带着一儿一女改嫁,他家的土地当然分给了村里的贫雇农。他家的老屋被作为村子和合作化后生产队的集体财产。瘦竹从没有听说过有任何激烈的争斗,只记得土改时在彭家草房和孙宅之间的空地上搭台邀请一个越剧团演出了一场《三请樊梨花》,让村上人热闹兴奋了一阵。 土改后,缺田少地的农户分到了足够的田地,就兴高采烈地响应政府的号召,开始协商组织互助组。路惠农半路改行,没有水田耕作的技术和农具,但他会打算盘记账,劳力交换本来就是他家和村上人的习惯,所以他积极参加互助组和以后更大规模的合作化,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农耕生活。父亲因此而显得心满意足,经常议论合作化的好处,这给瘦竹留下了永远难忘的印象。 不过,关于合作化,虽然后来他曾经写过一篇得奖的短篇小说,但实际上他的认识是很浮浅的。待他思想成熟读了一些他人关于合作化的叙述后,他才意识到合作化常常是一个激烈斗争的过程,斗争的双方可能是不同经济地位的群体或家庭,也可能是人们头脑中的两种思想,冲突的方式可能较明显,也可能较隐秘。在路家圩,斗争就可能不那么激烈、明显。村上没有地主,富农有一户,但只是一个单身妇女,没有多大能量,后来被“充军”去了边疆。至于富裕中农,他们有耕牛、大农具和技术,对合作化肯定比较冷淡甚至抵触。路瘦竹自己也不记得,在他的小说里有没有表现人们之间利益和思想的冲突。由于路的养母不准他与村上那些读书不多的“野孩子”接触的禁令,他虽然出身农村,但在离乡前,自幼对农民并没有深切的了解。 瘦竹休养了两年多完全复原后,就独自去黄渡镇上散心。当时已是解放后的第三年。他走到中心小学的门口,看到有初中补习班招生的告示(当时乡镇尚无中学)。于是他去养父的一位开中药店的朋友那里借了一角钱作为报名费,立即报了名(虽然当时他名义上小学尚未毕业)。后来养父通过乡间小学的那位李老师办到了小学毕业证书,他就进了初中补习班。于是瘦竹每天带着午饭步行上学,来回各六里路,整整一年。 但补习班只有初中一年级。所以第二年他重新通过考试插班进入嘉定县中初中二年级,直到1955年初中毕业。这两年住宿在学校。 从此瘦竹开始离家求学,寄宿在校。除了每半年交一次学杂费以外,还要每月交膳宿费,这对于平时没有固定收入的农家父母来说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负担。除了享受政府助学金以外,只有依靠父母卖鸡卖蛋卖猪羊来筹钱付费。 除此之外,养父还要每年用扁担挑着儿子的铺盖衣箱在家和火车站或学校之间来回送迎瘦竹。一旦开步就是十年,直到儿子大学毕业(瘦竹是全村和附近地方上第一个大学生)。但是每次启程,路惠农总是兴高采烈地感到是走在越来越接近希望实现的光明大道上。后来瘦竹在一次踏雪离家去上海的路上吟成的一首小诗可以反映出他们父子两人共同的心声: 踏雪去迎春, 一步一个印; 不破银海平, 焉知春意深。 (选自美籍学者陆寿筠先生的自传体纪实小说《我的路》,该书对于理解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陆先生代表作《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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