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养母黎锦云开始在大厅西边的织布机上织布，她双脚轮流踩着两块踏板一压一放，双手轮流推着面前的梳子状大块经纱板，另一只手让装着纬纱的梭子在两层经纱之间来回穿动，与双脚的压放动作相协调……同时她已在织布机边上放了一高一矮两张方凳，让瘦竹坐在矮凳上，双手放在高凳上学识字、数数字……

黎锦云本人基本上没有读过书，能识的字不过一、二十。她娘家本是书香门第，她父母在松江县泗泾镇开着米行的年代曾被四乡称为“黎半镇”，可见她家的名声不小。可是后来她父亲染上了鸦片瘾，最终落得个破产潦倒，业息人亡，丢下两儿一女。她母亲不得已将她这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送到路家作为童养媳。自己则出外替人打工，白天下地耕作，晚上纺纱织布。夏天蚊虫扰人，她就将双脚放在陶瓮里坚持纺纱，就这样艰苦拉拔大了两个儿子。还节衣缩食，最后买下了二十八亩田地。（不久全国解放，在土改中被划为小土地出租者，还好没有划成地主，当然土地大多被分给了无地的农民。这是后来的事。）

所以黎锦云基本上是个文盲。现在她把“天”“地”“人”“大”“小 ”“一”“二”“三”“四”等字写在一张张小方纸上，每张一字。她一边织布一边教孩子认读、数数、抄写。以后，每逢初小毕业的丈夫隔周周末回家，她就自己先向他学会读写几个生字，然后每逢纺纱织布时再教孩子坐在边上读写。后来还教他做算术，打算盘，写毛笔字。

孩子很聪明，学得很快。虽然年纪还小，耐性不足，养母也不硬塞，但日积月累，两年以后将他送入当地私塾的时候，一下子就进入了三年级。她最后亲自教瘦竹读写的字、词、句有：

“爱”“孝”“争气”

“读书好”“种田苦”

这概括了她一生给与瘦竹的教育。

再把话头拉回来，瘦竹来到路家两个月以后，养父母问他想不想镇上的父母和外婆，孩子回答说“想”。于是在一个周末，他们带着他回黃渡镇去看望生身父母和外婆。孩子很乐意，但也没有特别兴奋。

这段时间谈正笔居住在黃渡镇上，大部分时光都在写作，有时去上海教课。那天瘦竹来访时他刚好在家。虽然打乱了他的写作日程，他还是非常高兴。一双由于深度近视而圆突的眼睛居然眯缝成一线，现出慈祥的微笑。当他从养父手中接过孩子，看到孩子舍不得离开养父因而显得为难的时候，还开怀地大笑起来。在孩子头上、身上摩挲了好一阵子之后，他让外婆领去见母亲，自己就继续听养父母讲述孩子的适应过程和生活情况。

外婆先是偷偷地在隔壁房间抱着孩子“宝宝子”“肉肉子”地亲了一阵、吻了一阵之后才将孩子抱到女儿房里。

原在发呆的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进来就一下子兴奋起来，一会儿将孩子抱得死死的令他哇哇叫，一会儿又将他一把推倒在地令他呜呜地哭……幸好外婆已经关照孙女谈寻和孙子谈常进来拉谈余（瘦竹）出去玩……

不久日本投降后，谈正笔受邀赴齐鲁大学任教，全家去了山东。十多年后，瘦竹才得以与生父重聚，但再也没有见到亲生母亲。

（选自美籍学者陆寿筠先生的自传体纪实小说《我的路》，该书对于理解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陆先生代表作《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