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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寿筠:萍水相送(小说) 
作者:[陆寿筠] 来源:[作者惠赐] 2018-02-26


作者按:此篇曾以笔名“谭余”连载于美西华文《国际日报》1998年3月17 - 21日。其中除了爱情故事、银行名、人名是虚构的以外,其它情节都是真实的,人物也都有原型。)


                             

四年多以前,我在旧金山金融区一家信托公司当临时工。原来,明尼苏达周的一个金融财团刚兼并了这家公司,并从对街搬到了这儿。所有的账户档案都要重新装订、标号、登记、上架,纳入该集团的体系。由于需要大量人手,公司也满意我的工作,我就一天天地留了下来。

那天,我正因找不到急需的彩色数字号码而发愁的时候,传来一位女性的声音:“我那儿可能有。”

接着一个身影快步闪出档案室,一会儿又匆匆回来送给我两卷彩纸。我心里非常感激。定睛一看,是一位个子矮小、年过三十的东方女性。她那对乌黑明亮的眼珠,闪着聪慧的光彩,嘴角边那颗美妙的黑痣,把一付凹凸有致的瓜子脸点缀得更加动人。

第一眼看她就吸引了我,她的名字叫米兰。

以后每天清早上班,我顺道经过她的写字台时,总是发现她早已在那儿忙碌了。我常常稍停一下,打个招呼,或闲聊几句。她对我很坦率。渐渐地我得知她幼年时跟随父亲从菲律宾移民到美国。她结过婚,又因丈夫赌博成性,屡劝不改而离了婚,从此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年长的才十四岁。她住在东湾,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坐地铁,早出晚归。据我观察,她能力很强,工作出色。她经管的账号文件总是那样有条有理,周密细致,在全公司是数一数二的,使我钦佩不已。想到她两肩的负担那么沉重,我不禁暗自纳闷、赞叹,那娇小的身躯里蕴藏着多大的能量啊,真是不可思议。显然,她不但具有东方佳丽的婉约妩媚,又有这个社会磨炼出来的坚毅刚强,这种刚柔兼备的个性和气质,不由得我不暗暗钦慕。

一天中午,我吃完自带的午餐,正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里看报。米兰从背后走来:“阿伦,为什么不出去走走?”

“你愿意跟我一起走走吗?”这句半玩笑式的反问刚一出口,我先因感到问得巧妙而得意,又马上觉得有些冒失。我抬头细察米兰的反应,只见一丝略带吃惊的踟蹰略过她的眉间。

接着,她回答说:“抱歉,我已和莎拉约好出去吃午饭。改日吧?”

莎拉就是我的管工,管理档案室是她的职责的一部分。

米兰的回答让我微波咋起的心海暂时恢复了平静。

 又一天中午,我没带午饭,就去外面吃快餐。刚在海滨广场熙熙攘攘的人潮中挑选了一张清静的露天餐桌坐下,正要打开塑料饭盒,发现米兰正坐在相近的一条靠背长椅上,捧着一本书在看。差不多同一瞬间,她也看到了我,就边打招呼边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原来,她刚和莎拉一起吃过,莎拉有事先走了。

我就边吃边和米兰聊了起来:

“看的什么书?”

“是一本诗集。”

我听了格外兴奋,那不也是我的所爱吗?于是我们就谈起诗来,谈了一首又一首。又从诗歌谈到诗人,又谈到其它文学名著……想不到在这个整天与金钱数字打交道的天地里也会遇到能共享那种空灵情趣的知音,真好似在赤日炎炎的荒漠中发现了一片绿洲,顿时感到一种沁人心脾的清凉

就这样,谈啊谈啊,不知不觉之中,突然发现我们已经走在了回公司的路上。

 “我真羡慕你主修过、还教过英美文学。”我曾经告诉过她我来美以前在中国大陆的经历。

“可是有什么用?到了这里还不是只得改行。你既然从小喜爱文学,为什么后来主修经济了呢?”

“当时我的男友,即后来结婚又离婚的前夫,他劝我说,读文科挣不到钱,生活清苦,我想想也有道理。现在真是后悔莫及。”

正谈得起劲,我偶一抬头,从一家二楼健身房的窗户里瞥见了一个眼熟的面影,于是我指着那个方向问米兰:“看,那不是你的新任组长妲妮丝在那儿面壁踏步吗?“

米兰向那儿瞅了一眼说:“正是那个女强人。好一个‘面壁踏步’!当初她动员我跟她一起去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我说,这样的面壁踏步,还不如早起一点到野外去运动。可是你猜她怎么说?” 米兰顿了一下,看我猜不出,就自己回答道:“她说,那儿是经理、主管、总裁们经常出入的热点之一,比野外有意思得多。”

“看来她雄心不小,但是听你的口气,好像对‘女强人’的形象不以为然。你自己不也是一个女强人吗?”

我看她若有所思,一时答不上来,又继续问道:“可是我不懂,你的资历比她深,能力比她强,怎么会提拔她当组长,还把你的助手分了半个去?”

“谢谢你的夸奖,但你怎么知道我的能力比她强?”

“我有眼睛、耳朵啊。不说别的,就说她管的账户文档,乱七八糟,哪能跟你比?但是,我问你的两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好,我很高兴回答你。要是一般的人,我就决不会说。希望你听过算数,到此为止。” 米兰迟疑了片刻,终于答道:“我虽然自认不是一个弱者,但我决不是一个‘女强人’,因为世人心目中的‘女强人’实际上是指那些被男性弱肉强食的价值观所同化的女人。妲妮丝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刚从大学毕业进入我们公司的时候,对我很谦卑,对上司更是百依百顺,一味讨好。她说,她叔叔曾经这样开导她:事业上成功的唯一诀窍是摸透顶头上司的脾气,然后不惜一切代价地顺从他。如果换了上司,就要从头摸起,因为人的脾气不同。可惜我们的前任经理并不喜欢她。后来公司换了主人,他就走了。现任经理是唯一由明尼苏达总部的新老板派来的管理人员,看来她的好运到了。我并不是喜欢摆老资格的人,也不一定非当组长、经理不可。只要我的能力得到发挥,我的付出能换回应得的报酬,平日心情舒畅,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这一席话,既富有哲理,又实实在在,再联想到她对诗文的见解,让我看到在米兰美丽外貌的后面还有一个同样美丽的内心世界:丰富而潇洒。这使我对她的钦慕又深了一层。

从此,我更关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当我埋首档案室的文山纸海里时,虽然米兰的写字台在门外很远的地方,但她那爽朗柔美的笑声会时时穿门透墙,隐隐约约地飘进我善于捕捉的耳朵,驱赶着单调劳作的枯燥烦闷。有时候,她的欢声笑语伴随着轻盈的皮鞋脚步声会越来越近,似乎要走进档案室来了。于是我的目光就会像耳朵一样专注于那必经的门口,果然是她,我的心就卜卜地跳起来。如果她需要梯子爬高才能取下或放回案卷,我就兴致勃勃地上前一代举手之劳。听到她说一声“谢谢”,心里就甜滋滋的回味良久。

冬天到了,有一阵子,米兰常提早下班回家。上班的时候笑声也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阵阵的咳嗽声。我听着,感到自己的胸膛也在抽搐,她一定是太累了!

“是啊,我大女儿刚进入尴尬年龄,在学校里惹了麻烦,害得我疲于奔命。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于是,我就在上下班经过唐人街时买了川贝枇杷膏给她。一、两天后,她的笑声又回来了,中国糖浆的名声也在公司内传开了。

圣诞和新年过后,情人节即将来到。一天,米兰悄悄地告诉我说两个星期以后她就要离开公司了。这使我非常吃惊。她说,这个公司的新老板像暴发户一样贪婪刻薄,用的人又野心勃勃,咄咄逼人,她实在受不了,所以不得不另觅新主跳槽。

“恐怕所有的财团大公司都是半斤八两,好不到哪儿吧?”

“矮中挑高呗,据说我要去的北美银行要少刻薄一些。”

“希望真是如此,祝你在新老板手下时来运转。”虽然我为她的即将离去而难受,但仍然为她高兴,为她祈祷。

“我要走了,你有礼物送我吗?”

米兰的发问让我先感意外,继而激动,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表露出超越一般同事关系的亲近感。

于是我急忙问道你喜欢什么?

“那就送我一尊小小的释迦佛像吧。据说天天摸一下他的头,就会有好运。”

“好,我一定照办。”这时,一天的劳累都仿佛烟消云散了。

“你呢?你想要什么吗?”

 我没有思想准备,一时语塞,最终没有答上来。

 这以后,我一连几个晚上都没睡好觉。辗转反侧之中,我隐隐觉得,我与米兰的两颗心之间已异乎寻常地接近,几乎要达成某种默契了。虽然想到我是已有妻儿的人很怕和米兰之间感情的发展会带来灾难,但她对我的吸引力是那么强烈,怎么也抵挡不住。想来想去,真是左右为难,痛苦万分,我只能暗暗唉声叹气,于是唉啊,哼啊,居然哼出了一首英文小诗,我题之为“萍水相送”:

       

        飘萍暗慕彩莲

        浪踪平添秋艳

        那刚劲

        起自深水地底

        那娇美

        凝着域外芳菲

        心海花长在

        莫道别离


我精挑细选了一幅山水莲萍的风景画片,把小诗虔诚地、工整地写在了上面。随后又写了一封信,告诉米兰关于我自己的身世背景和家庭情况。我说客观环境逼使我和妻儿长年分离,但我将永远忠于妻子,我希望米兰继续作为我的知心朋友。那首小诗送给他作为情人节礼物,祝愿她早日找到幸福。

米兰告别那天,我把信和诗画,连同佛像,还有一瓶糖浆(她又咳嗽了),一起交给了她,并要了她家的电话作为“交换”。

米兰留下的职位空缺立即被人取代了,莎拉因此而升迁,我也转为正式工,但米兰在我心中留下的空缺却久久无法弥补。睹物思人,她触摸过的一切东西都会让我情不自禁地去思念她。细心的同事问我为什么闷闷不乐,可是我能说什么呢?我终于忍不住拿起了话筒,拨响了她家的电话。她的语气平和,说她一切都好,并祝贺我转工。我说到妲妮丝对我态度的转变。

“你记得吗在我转工以前,她从不主动跟我打招呼,除了要我‘帮’她复印文件以外。但现在看到我的写字台搬到了主管秘书的隔邻,她就半真半假地求我在‘要人’们面前多说她的‘好话’,又在我的生日卡片上恭维我,说我‘在组内人员大批离去时临危受命,为公司立了大功。’”

米兰听后说妲妮丝的突变并不使她感到惊奇,要我多加提防。

后来我再打电话给米兰,听到的都是录音,说此号码已经断线,但不交代新的号码。我自然非常失望,但再一想,这样让我死了心,帮我解脱痛苦,也许更好。

不过,感情一旦发动,惯性的力量不是一下子可以刹住的,思念的列车仍没有完全停止滑动。在公司里天天看到她的好友莎拉,心想她们一定有来往,我就时而问莎拉米兰好吗?有一次我禁不住说出了“我想念她。”

莎拉回答说:“你不可以想念她,你有自己的家人要关心。”

从此以后,我在莎拉面前也只得把自己的心扉关闭了。直到不多久的一天,在午餐室里我听到莎拉在对别人说到米兰“她又生了一个儿子”。

我就惊奇地问道:“她又结婚了吗?”

“没有,她与男友合买了新居”莎拉回答说。

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心一阵紧缩,本能地感到好似永远地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但内心挣扎了一番之后,我还是说出了“恭喜她”三个字。本不该启动的列车终于嘎然而止。

                           

不久,莎拉也离开了公司,并且很快传来她离婚多年后终于再婚的好消息。兼并以来的辞职风逐渐波及中上层,最后几乎所有的主管和经理都先后辞去,只留下总部派来的那一个,也就是妲妮丝的顶头上司和大恩人。他当即被任命为公司总裁,并兼管西海岸其它城市新买下的兄弟公司。同时,妲妮丝则被越级提升为公司主管,即第二把手,统辖公司的所有部门经理。我等少数“总务助理”则直属她的治下。

又过了不到一年,又是一场新的兼并:我所在的公司又把北美银行属下、涵盖美西大部分的所有信托业务买了过来。我内心第一个直觉反应是:米兰又要回来了!但说不清我的心里究竟是高兴还是遗憾:能重新天天见到她我当然高兴,但为她着想则希望她另觅出路,不要吃回头草。只是恐怕到头来还是像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一样不得不就范,即使释迦摩尼也不一定保佑得了她。我为她感到遗憾。

果然,米兰还是回来了。我心里有些激动,但在表面上力求保持平静,并且把合并前夕因请假回中国探亲而得罪妲妮丝之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米兰。原来妲妮丝只准我两周假。我耐心地说明了我的特殊情况,恳求她顾念我为公司立过“大功”,希望她给我一个月,但她根本听不进,越说越不耐烦。无奈之下,我只得越级去求总裁。这一下可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妲妮丝虽然最终不得不“恩准”,但竟然大发雷霆,凶狠地责问我“为什么不继续直接跟我说?”

米兰听后表示愤愤不平,并安慰了我一番,接着走到我的写字台前看我家人的照片。

她对着我和妻子的合照凝视良久,最后说“你们一家一定很幸福吧?”

想不到米兰会这样问,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想到和妻子多年的风雨同舟,想到长期分离的无奈和苦涩,想到短暂相聚的欢乐和遗憾,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只得随口说一句“还可以吧”。

以后,每天中午,当我在自己的写字台边津津有味地享受着自做自带的饭菜时,米兰常常经过并总是停下来赞赏一番:“好像呢,你的厨艺不错啊?”

渐渐地,我从她的话语里品出了一种特有的甜美。这样,一次又一次,她的出现使我的饭菜吃在嘴里加倍地香甜。

又一次,我问米兰:“莎拉和她丈夫幸福吗?”

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跟维吉尔在一起幸福吗?”所以我在说到“幸福吗?”三字时,着实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说呢?”米兰略加思索回答说:“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不是最想要的。”

看到我困惑不解的表情,她又继续说道:“其实,社会上苦于这种无奈的情况不在少数,虽然得不到的原因各各不同。难道你没遇到过吗?”

说完,她也着实地看了我一眼,似乎也在传达某种潜台词。

她是不是在暗示我她也并不幸福?看来很可能是如此,但我没有勇气更直截地追问下去。即使我问了,她也不一定能明白地说是或否。或许这是我想解而永远解不开的一个谜。

 那天下午,下班时间已过,人们正陆续离去。我正在复印妲妮丝临时交代的一大堆材料,此时四周无人。米兰手里拿着数页文件走近我的身旁,又突然斜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直盯着我的双眼,前后不下十余秒钟。但她两潭秋波平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哀乐,似乎只是要从我的眼神中窥探出什么来。看着她专注的神态,她的面容显得更加美妙动人。她的目光就像是丘比特手中的神箭,支支射中我的心房,搅得我痒痒难忍。

我禁不住在心里喊道:“我受不了啦,饶了我吧。”同时我又对自己说:“要稳住,绝对不能动摇,否则后果……”于是我硬打起精神,竭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只是回看了她数秒钟,就若有所悟似的开口打破了尴尬:“要用复印机吗?你先用,我还有好多。”我边说边收拾纸张,把机器让给她。

第二天傍晚,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情景又出现了:我正在加班,急着把大量积压的文件归档上架。米兰又走近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从架上取下档案夹,加进新档案,又放回架上。

最后,我停下手来,看着她问道:“要我帮忙吗?”

她不回答,还是盯着我看,目光依然平静,但双眉微蹙,似乎隐藏着一种难言的苦衷,无奈的悲凉。此时我听见了自己急速加剧的心跳,几乎难以自制。我真想走上去靠近她,用温暖去融化她心头的悲凉,让她倾吐出哽在喉头的衷肠。但是我提醒自己不能那么做,河堤一旦决口,势将难以收拾。

于是我又一次挣扎一番,定了定神,用尽可能平静的语气问道:“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有话要说吗?”

她淡红的双唇微张了一下但没有发出声来,似乎欲言又止。她的双眼闪烁,像是泪光。然后她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到地上,才终于说出声来:“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你能帮我从那顶上取下一本厚档案夹吗?”

“当然可以。”气氛的缓解使我紧蹦的神经终于松动了,但是显然她还是吞下了想要说的话。

这又使我产生了一种喉头哽塞的感觉。我一边帮她取下档案,一边接过她的话:“是不是太累了?天天这样早也加班,晚也加班,怎么受得了?”

“是啊,可是没有办法。”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从我手中接过又厚又重的档案本。

匆忙中,她柔软温暖的手掌心贴到了我的手背上。顿时,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扩散,令我兴奋不已。正当我刚要陶醉之时,只听她说了一声“对不起”,她那接过档案本的双手就像遭到电击一样急速地抽走,一边说着“谢谢,我得走了,明天见。”一边头也不回地、慌张地走出了档案室。我站在那里,呆了半天,好似甜梦做到一半,最美好的画面尚未展现就突然醒来了。。。

两天后的中午,我与往常一样,去午餐室用微波炉烘热自带的饭菜,看到米兰一个人正坐在桌旁吃饭,我就面对着她坐下。

她问道:“你平时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吃饭,今天为什么例外?”

“不欢迎我坐这儿吗?”不等她回答,我又继续说道:“你近来好像有心事,还是太累了你的声音好像有些沙哑呢?”

她看了看我说:“工作压力太大了,受不了。”

“你不是有助手吗?我知道你宁愿自己多辛苦,也不愿苛求别人。”

“我现在没有助手了。回公司时,妲妮丝降了我一级。”说到这里,米兰把声音压得极低。“在北美时,我曾经升了一级职称,现在又降回到原级,助手也没有了,但做的还是高一级的工作。你们不也是拿着低一级的待遇但兼负着高一级的部分职责吗?”

“是啊,这样他们可以省下更多的钱,兼并更多的同行啊,读过这篇文章没有?”我边说边向门口张望,提防有人进来,同时用手指着桌上一本畅销杂志封面的大标题:“金钱王国臣民们的屈辱。”

“我刚看过,这说明我们这儿的现象不是个别的,所以唯一的出路是自己当老板。我近来特别累,就是因为我在家里还经营者自己的生意。可是别对人说。”米兰神秘兮兮地眨一眨眼,两抹黑长灵秀的睫毛显得格外生动迷人。

“那是什么生意?有成功的希望吗?”

“旅游服务网络。我既是网上的一个点,又是自当老板的独立经营者。这是我的名片。”说着,她递给我一张。“刚开张不久,希望有朝一日成功后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一定求菩萨保佑你,别忘了多摸摸释迦头像。” 

“你希望我离开这里吗?”米兰问的时候,以狡黠的目光盯着我。 

“我希望与你一起离开。” 

听到这里,米兰的眼睛突然发亮,似乎惊喜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接着嘴角也绽放出只有我能察觉的细微笑意。 

忽然我发觉自己的答话语意两可,于是立即补充道:“我的意思是,我也希望能离开这个地方。” 

“那好啊,我们每星期二晚上都有扩张业务的聚会,欢迎你来听。如有兴趣,欢迎参加网络。” 

“要是我有这方面的能耐就好了,可惜我不是这块料。” 

“不要灰心。你有你的长处,比如说你的双语能力。你既有两种语言的文才,又有东西两种文化的素养,为什么不可以自办一个能发挥自己特长的事业呢?”这时米兰吃完了饭,收拾好餐具,但仍坐着不动。 

“如果有一天我真能有自己的事业,我一定让你来参加开业典礼。” 

“好,我等着。” 

“维吉尔支持你自当老板吗?”我终于逮到了单刀直入试探究竟的机会。 

“他有时帮帮忙,但不热心。他认为没有必要自造麻烦,自搞一套,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就可以了。也难怪他。你知道,他是一个职业司机,虽然人老实,心不坏,也有责任感,但毕竟没读过多少书,也没有见过多少世面。我不能指望跟他有多少共同语言,不能指望他理解我的处境和心情。” 

我和高兴她终于对我说出了心里话,但有为她的无奈,也为我无法替她分忧解劳而感到悲哀,因此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人生就有那么多无奈。” 

“对啦,你太太什么时候可以来美国团聚啊?” 

“终会有那么一天吧,或者说,总是越来越近了吧。”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我刚好吃完,我们就一起离开了餐室。

                                 三 

一年一度的业绩考评又到了。我的工作效率之高和乐于助人的态度是数年一贯的,受到顾客、同事和前任上司的好评。但妲妮丝对我的评语却处处贬责,所以我理所当然地在本人意见栏中一一加以辩驳。 

“这一下她更恨死你了。”米兰听我私下告知此事后说。 

“我无法忍气吞声!” 

“那当然。谁也无法咽下这口气,只是你要有思想准备,他们不会就此罢休的。” 

“大不了走路就是了。我们不是说要一起离开这个鬼地方的吗?” 

 那天傍晚,窗外马路上已经亮起了街灯。大半的人已下班离去,档案室里静悄悄的。这一整天,我都在搬动大批的档案,把由于上司的瞎指挥搞乱的次序纠正过来,搬得我腰酸背痛。正在我伸腰吸气的时候,听到有人带着咳嗽声走进门来,原来是米兰。 

     她一看到我那么辛苦的情景,悄悄地劝我说:“不要太卖力。你做得越快,他们越加码,没完没了。谁受得了!” 

“你还不回家吗?孩子们等着你啦!” 

“我查一点东西就走。”说着,她搬来了梯子,走向她的目标区。一边走一边咳嗽。 

“要不要帮你?” 

“不要了,我自己来。唷,架子又加高啦?” 

“说是公司预算不允许添购架子,于是在顶上再加高一层,否则装不下这么多档案。你够得着吗?小梯子够高吗?” 

“试试看吧”听声音,她已爬上了梯子,一边还在咳着。我不放心,就跟了过去。但等不到我赶上,只听她“哎唷”一声,接着是梯子在铁架上滑动的叽嘎声,以及大字典式文件本子重重地掉在地上的“啪嗒”声。我马上一个箭步冲过去,把正在挣扎着不让梯子倒下的米兰从背后抱住。

我不禁叫了一声:“好险啊!”

同时竭力把米兰连同梯子扶正,然后问道:“有没有碰伤?”

“没有,多亏你在旁。要不然……”她在我仍然张开着的双臂里,背对着我,一步步走下梯子。

当她刚在地上站稳的时候,我又问她“受惊了吧?你怕不怕?”

米兰转过身来,双手顺势从下面握住了我的双臂,带着哀怨的目光看着我,细声答道:“我不怕再爬梯子,怕的是你,和我自己。”说着,她把身体慢慢地靠向我:“你不怕吗?”

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感到一股不可抑制的冲动迫使我紧紧地把她抱住,让她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胸膛上。她又咳了起来,那颤抖的身躯震撼着我的心肺五脏,令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我用滚烫的手掌心在她的背上轻拍了几下,摩挲了一阵。当咳嗽停了的时候,她慢慢地抬起头来,仰望着我,双手仍抱在我的腰上。只见她脸上泛着红晕,眼里充满渴望。她看着我的眼,看着我的嘴。 当我看到她微微抬起如怨如诉的红唇,我仅剩的一点冷静被狂涛般倾泻的激情融化了-- 我身不由己地俯下头来,用嘴迎向她的唇,两颗心在永恒的无限之中紧紧地、柔柔地融合在一起了……

                             

第二天上班时,我把家里备用的一瓶咳嗽糖浆带到了公司,可是不见米兰的踪影,想必她一定是身心倍受痛苦的煎熬,病倒了。果然,她的经理证实她是请了病假。我自己也是一个晚上没睡好。想到前一天的情景,再打开电灯看看妻儿的照片,逐渐抬头的内疚和不安让甜蜜的回忆带上了苦涩,耳边时时响起莎拉当初的劝诫:“你不可以想念她。”

是啊,一切都是由我而起,是我迈出了那不该迈出的第一步,不由自主地听凭另外一个我把自己一步步推向那个“不可以”,既有愧于妻子,又造成了米兰的痛苦。现在该如何结束这两难的局面?

当晚,我给米兰打了电话。她说只是感到累,想休息一天,咳嗽不严重,下一天就来上班。知道维吉尔不在家,我就说我对不起她。

 可是他回答说:“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对不起你妻子。”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命运,是它作弄了人。既让我们相知,为什么不让我们相识得更早?为什么不让我们相聚?”   

“难道你懊悔了吗?”米兰不同意我的抱怨,语调有点激动。“我想了一个整晚,我没有懊悔,而是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我不责怪命运,虽然它对我不太公平,但我还是感激它,感谢它让你我萍水相识、相知。”    

米兰的回答让我深感意外。听着这样有情有义、无怨无悔的肺腑之言,我仿佛看到了她娟秀而坚毅的面容更加楚楚动人。    

“这才是真正的女强人-- 充满女人味的强人。”我对自己这样说,心里感到加倍的愧疚。这样的女性值得一个坚强的男人用全身心去爱,可惜我不是这样的男人!    

她接受了我的糖浆,两天后对我说:“维吉尔前两天也在咳嗽,他和我都服了你的糖浆,都好了,他要我谢谢你。”    

一瓶糖浆滋润了两个人的肺腑,甘美在两个人的心田。从此,我和米兰相处反而变得比较轻松自然,仿佛摆脱了探究的痛苦,欲望的煎熬,犹如汹涌澎湃的热血经过深沉底火的熬炼化作了腾升高空的彩云:美丽而安详。但我时时在探问自己:我们会不会穿越了一种朦胧,又掉进了另一种朦胧,把目前的关系想象得太过柏拉图式的理想化了?或者这只是一种无奈心情的折光?

                           五

人啊人,你真是一个最大的谜!    

正当我从一种探究转向另一种探究,一种欲望转化为另一种欲望时,忽然晴天霹雳。    

不久以后的一个早上,妲妮丝把我叫到总裁办公室,当着总裁的面通知我已被辞退,理由是为节省开支而裁员。    

消息很快传遍全公司,人们远比我自己更加震惊和悲哀,那是因为从我的遭遇中也看到了他们自己的命运。一些同事纷纷走来安慰我,其中当然有米兰。    

她一看到我就紧紧抓住我的双臂,劝我说:“不要太伤心,也许这是你事业生涯中的一个转机也说不定。没有忘了我们那天说的话吧?”    

话虽这么说,她的眼睛里还是含着泪水。    

“谢谢你。”我感动地说,并深情地亲了她的脸颊。    

告别那天,米兰送我走了一程。我们沿着市场大街走着走着,长时间说不出话来。我相信,她一定和我一样,在回想着我们相识至今的一幕幕难忘景象。    

最后,我打破了沉默:“米兰,上一次你离开公司,我送你。这一次公司不要我了,你送我。下一次又该谁送谁了?”    

“还会有下一次吗?”米兰兴奋地应道。    

“大家不是支持我控告公司打击报复吗?所以我仍有可能回来啊?”      

“但要是我,如果胜诉,我就一回来立刻辞职,让他们无地自容!”    

“不。如果我回来,一定坚持等到你自己的生意成功,然后我们一起辞职离开公司。难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到那时,我们就相互送别,对吗?那就让我们盼着这一天吧!阿弥陀佛……”    

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已经走到了市政中心的联合国广场。喷水池的水声哗哗作响,把我的心境搅得更乱。    

“米兰,中国有句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妳就回去吧。”   

 但在我们拥抱了一阵之后,我还是舍不得松手。    

倒是米兰先推开了我,又用纸巾擦了擦眼,强装着笑脸说:对,还有一句俗话,我改了一个字‘若是两情相知,又岂在朝朝暮暮’。让我们继续作为知心朋友吧!这一次我不会改变家中的电话号码了。最后,我祝你太太早日来美团聚。    

“我将永远为你祈祷好运,愿维吉尔多理解你一些。至于你我,还记得那句诗吧:‘心海花长在,莫道别离。’”    

最后,我们又拉了拉手。可是松手的时候,米兰又突然哭出声来。她急忙掏出纸巾捂住了嘴转身就走,向地铁入口处奔去。我跟着上前奔了几步,一边喊着‘米兰,米--兰’,可是赶不上她。只见她在下通地道的阶梯上,转身向我挥了挥手,就消失在看不见的地下通道上了……


(作者简介:陆寿筠,旅美华人,新法家网站英文版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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