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洪范》篇是大禹时代的治国大法,《尧典》是尧帝、舜帝的治国大法。
中国有漫长连续、又高度发展的经学和史学传统(经史传统),这在人类文明史上是极为罕见的。
如同世界上一切古老民族一样,其经典在未整理成文字之前,以口传心授的形式世代传承。所以《古文尚书》《尧典》《舜典》前均有“曰若稽古”,类似汉译佛教经典开篇的“闻如是”“如是我闻”,表示经典内容传承有信,并非杜撰。
《尧典》是中国经史传统中居核心地位的安身立命、安邦治国文献。尽乎所有《尚书》版本,都将《尧典》放在第一篇,孔子最早整理《尚书》时也是这样。
《尧典》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大,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决定了国人重世俗人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二是决定了中国政治重德行功勋,选贤与能的选举方式——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21世纪今天,长达四千多年。
尧帝是一位上古圣王。典,就是能常行百代的大经大法。东汉学者郑玄在注释《周礼》时曾经说过:“典,常也,经也,法也。王谓之礼经,常所秉以治天下也;邦国官府谓之礼法,常所守以为法式也。”
所以汉代以前常常礼、法不分。一样的典,既是礼经,又是礼法。今天有人喜欢德治与礼,不喜欢法治与刑,这是不通中国文化政治经济与社会教化(政教)相统一的原因——如同有冷暖、阴阳一样,治国既离不开德治,也离不开法治。
有人类以来,整体上只存在两种生活方式:一种是以神为中心的,一种是以万物之自然状态——“ 道 ”为中心的。
无论是狩猎采集部落的万物有灵观念,还是农业社会的多神论和后起的一神论,在其现实生活中神都居于核心地位,生老病死都以神为本。今天我们去基督教世界旅行,还能看到他们的城市和乡村遍布着尖顶的教堂,那是上帝在人间的标志。
中华文化的独特之处在于,它突破了上古人类以神为中心的世界观念,转化为以人为中心。“ 天生百物,人为贵 ”。从尧时代起,先贤就建立起了以万物之自然 —— “ 道 ”为核心的生活方式。
中华文化并不否定神和宗教,而是置神于道之下,将宗教视为一种教化。所以先贤讲“道在帝先”、“神不胜道”、“民为神本”。而除了中国之外的文化,其他文化大体都是讲“帝在道先”,“道不胜神”、“神为民本”。
突破神及神话体系,这是中国人对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可惜信仰一神教之人常常不理解这一点,干脆将中国人看成不信教、崇拜偶像的异教徒。我们自己又不知道如何理解自身文明的大本大源,不知道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以尧为典范,不是以耶稣或其他什么神。
《尧典》开篇就是讲尧崇高的个人品行,他不仅有明察四方的智慧,而且做事敬业节俭,为人宽容温和。然后讲他如何发扬德行,广布恩泽,实现了家庭和睦(家齐)、百官各尽其职(国治)、万国和谐(天下平)。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内圣外王、内养外用一以贯之的生活方式,经过《礼记·大学》的进一步阐发,以及宋以后儒家的提倡,主导中国历史数千年。在21世纪世俗化不断深入的时代,这种在中国人精神世界中古老,对其他族群崭新的生活方式,必将影响全世界。
《礼记·大学》曾引文中“克明俊德”一语解释“明明德”,通过《尧典》上下文,我们知道这里的德是一种德行、德泽,而非如《四书集注》所说的,明德是“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
宋儒以佛教禅宗观念理解《大学》,颠倒本末,误人千载。“克明俊德”,和谐万邦,《礼记·大学》所说“明明德于天下”,本来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在宋儒那里却成了人生的起点,先“明明德”,再“亲民”,再“止于至善”,岂不荒唐!
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是长期演化的结果。历史学家韩建业教授甚至将这种重世俗的生活方式上推至一万年前、旧石器时代晚期。司马迁写《史记》从尧帝的祖先黄帝开始,从中我们能看到,无论是黄帝还是尧的父亲帝喾(kù)高辛,都遵循修齐治平的人生路线。司马迁说高辛:“聪以知远,明以察微。顺天之义,知民之急。仁而威,惠而信,修身而天下服。”
我们应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我们的生活方式——斯道斯文,源远流长,是人类文明的最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