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流行的线性进步史观,既然轻重术是农业时代的产物,它就会随着工业时代的到来被淘汰。这种简单看待现实的方式忽略了一个基本事实:现实是历史因革损益的结果,其中有“革”的因素在,也有“因”的因素在,事物的发展总是有因有革,有常有变的。在政治经济学领域,说到“常”,比如说市场的基本规律,管子时代与今天的市场规律并没有本质的不同;至于“革”,工业时代比农业时代的市场规模显然要大,也复杂得多。 所以,如果我们能看到轻重之术的合理内核,就会发现,轻重术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之“经”,它仍然适用于今天的信息化、智能化时代 这里谨以轻重之术中的外贸理论(即中国古典外贸理论)为例,说明轻重之术实乃人类政治经济学之大道。 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的基本原则是“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语出《管子·地数第七十七》)核心观点是在保有国家财富的同时,也要学会从外部取得财富。与西方的重商主义不同,这里的财富主要不是指侈奢品、贵金属和纸币,而是指重要的战略物资。 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由来久远。现存最完整的轻重之术经典,《管子》轻重十六篇中的“伊尹之谋”、“纂茈之谋”等就是以案例来说明“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的道理。“伊尹之谋”可以上溯到商朝初年。 而且从战国至汉朝,从古代的中国至当代的美国,中国古典外贸理论一直为决策者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应用着。 孔家多俊杰,从记录孔氏家族人物事迹的《孔丛子》中我们能明显看到这一点。《孔丛子·陈士义第十五》记述说,战国末年,孔子八世孙孔谦(字子顺)在相魏期间曾作为使节出访赵国,当时赵孝成王在宴会上问子顺降北方游牧民族之计,孔谦的回答即是应用轻重之术,用通商的手段来诱降他们。赵孝成王担心通商会使自己的财货外流,子顺回答说:如果我们是用无用的东西换取他们有用的东西,通商就是弱化北方游牧民族的办法,用子顺的话说就是:“夫与之市者,将以我无用之货取其有用之物,是故所以弱之之术也。”于是赵王追问,什么是我们有用和东西,他们无用的东西呢?子顺答道:“比如衣饰之物,如珍珠、美玉和各种丝织品;饮食之物,则有酒和各种美味商品。这是我们有的而他们认为有利可图的东西。北方游牧民族,有牛马、皮毛制品,弓箭等等,这是他们富足而又轻易给人的东西。用我们有的,来换取他们丰富的商品,那么他们的钱财就会浪费在衣食这样的消费品上,我们就会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孝成王是否与北狄通商,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在汉朝初期,这一政策似乎被完整地实施了。在公元前81年的盐铁会议上,汉武帝时长期主持国家经济政策的桑弘羊将“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的中国古典外贸理论精辟地概括为:“天下之下我高,天下之轻我重。以末易其本,以虚荡其实。”认为这样就能:“外国之物内流,而利不外泄也。异物内流则国用饶,利不外泄则民用给矣”。 对于会上儒生片面强调农业作用的观点,桑弘羊以“富国何必用本农,足民何必井田”驳斥之。他指出:圣贤治家的方法不止是一种,使国家富裕的途径也非一个。从前,管仲筹策谋划辅助齐桓公成就了霸业,而纪氏由于只搞农业亡了国。如果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必须从事农业,那么舜就不应该去制作陶器,伊尹也不应当去当厨师。所以善于治理国家的人,应该是天下人认为低贱的,他认为贵重;天下人所轻视的,他却重视。用工商业代替农业,用无用的东西换取有用的。现在从山林川泽取得的财富,实行均输法所获得的积累,是为了施用轻重之术来役使天下的诸侯。汝、汉一带的金子,各地进贡的丝织品,可以引诱外国人并换取胡、羌的珍贵财物。用我们两丈丝绸,就能得到匈奴很多贵重物品,从而减少了他们的财物。这样,骡、驴、骆驼就可以成群结队地进到边塞之内,各种良马也都变成了我国的牲畜,鼠皮、貂皮、狐貉等各种贵重皮料,彩色的毡子,有花纹的毯子将充满皇宫里的仓库,璧玉、珊瑚、琉璃也都成了我国的宝贵物品。这样,外部的各种物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而内地的财物不外流。外族的东西运进来,国家财用就充足,自己的财物不外流,人民家用就丰足。 东汉以后,轻重术和其中的中国古典外贸理论长期为学人所轻视。造成这种现象的首要原因,是汉以后儒家思想居主导地位的长期大统一环境。西汉以后“管商”之术在儒家独大的学术氛围里,尽乎成为贬义词。再加上许多儒生将义和利对立起来,重义而轻利,使得中国古典经济理论得不到充分应用和发展。
(节选自翟玉忠《国富策:读<管子>知天下财富》【修订版】,中国书籍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该书可以通过京东等网站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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