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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也谈《<大学>说什么》 
作者:[翟玉忠] 来源:[作者惠赐] 2018-05-31

       编者按:宋以后儒家受禅宗的影响,颠倒本末,错解《大学》,误人千载。5月26日下午,新法家网站第八次编辑例会上,付金才做了《<大学>说什么》的发言,再次澄清这个重大理论问题。以下是翟玉忠先生的补充发言。



付老师的文章非常重要,特别是把《大学》“三纲八目”的本义与《中庸》联系起来解读,以及对“诚其意”的解读等等,都很有启发。我主要补充一下付老师讲的第一部分,《大学》的修学次第,从“止于至善”为入手,至于“明明德”。这一点,除了经典之间的互释外,文本上还有什么证据吗?我先从两个方面展开,最后再谈谈我们为何特别重视《大学》研究。

首先,从《大学》文本内证。宋儒在解释“三纲”的时候,本末倒置,认为大学之道,从“明明德”开始,然后去治国,去亲民,最后达到最高“善”的境界。

这显然是不对的。在《大学》文本中, “在”这个词和 “先”这个词,存在互换关系。请看《大学》文本中论述八目之文: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上面文字中前面用先,最后是“致知在格物”。若按前面句式,最后一句可以写成“欲致其知者,先格物。”可见二字存在互换关系。虽然互换,表达的含义相同。

《大学》详细解释这“八目”的时候,常常不用“先”,而是用“在”。 比如说,解释“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时,就变成了“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对此解释之后,最后结语又说“ 此谓修身在正其心。”再比如,下文的“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用的也是“在”。对此解释之后,最后的结论部分说“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又转换为“不……不可以”了,就是说,后面的 “修身”是“齐家”基础。“治国”部分更有意思,“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用的是“必先”一词,特意强调了一下“先”。同理,后面的 “齐家”是“治国”的基础。

搞清楚了“先”“在”的转换关系,我们再来看“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修习大学之道,你不可以不“明明德”;你要“明明德”,不可以不“亲民”; 你要“亲民”,不可以不“止于至善”;即后一纲是前一纲次第基础。所以,修习次第就是先“止于至善”,再“亲民”,然后再“明明德”——宋儒对《大学》的解释是颠倒本末!

第二,日本东北大学浅野裕一教授前些年曾写过《<大学>篇之著作意图——“大学之道”再考》一文(收录在陈致主编:《简帛•经典•古史》,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3年)。日本学者的学术风格,往往非常细致,浅野裕一对《大学》文本作了细致的分析,很值得参考。他说:

如果将“大学之道”理解为至高、最高的学问,那么,此为学问的完成状态之一。但是,在“止于至善”之下,又有止   定   静   安   虑   得相续的次第阶梯,据此,“止于至善”又不过是出发点而已……


他还论述了很多,我就不一一举例。其实,浅野裕一不主张将“大学之道”理解为至高、最高的学问。他在结论部分指出:

《大学》反复论述和沿用由近、小至远、大逐渐扩大的思考模式,“大学之道”当是“扩大学问之道”,即从浅近的阶段,向高远的阶段不断扩大学问的阶梯、途径(逐级学习)之义。

他又引述了《礼记•学记》来论证 “大学之道”是“扩大学问之道”:

 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返, 谓之大成。夫然后足以化民成俗,近者说服而远者怀之,此大学之道也。 《记》曰:”蛾子时术之” ,其此之谓乎!

以上是我就付老师《<大学>说什么》的两点补充。这几年来,我们在《大学》研究方面作了一些工作,写了多篇文章阐述《大学》。我们不是想突显先贤之误,标新立异,而是要世人把握中华文明的根本特点——从人道起修,由人道至天道——从人道起修,强调入世修行,而不是如印欧语文明那样强调出世修行。

如果按照朱熹禅宗化观点来解释,则很容易把中华文化在“人道中起修”这种特点抹杀掉,变成了追求心地上的成功,乃至内圣外王的断裂。

地球上的文明体系,目前只存留下两个。这里的“存留”,不是指人种,而是指有独立的政治经济体系、社会文化体系等方面。这两个文明体系,一个是诞生于东亚的华夏文明体系,另外一个是最早诞生于南俄大草原的印欧文明体系。这两个体系是互动的,互相促进。五千年来,两大文明体系的互动非常丰富。印欧体系有几次大的扩张,包括公元前四千年开始,从起源地的扩张。还有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印欧体系更加急速扩张,一直持续到今天。

在印欧语族群的扩张过程中,佛教传播到中国,改变了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不仅影响了普通百姓,也影响精英阶层。正是佛教禅宗影响了精英阶层对《大学》等元典的理解和诠释。在印欧体系中,从印度的丛林到希腊的岛屿,都强调出世修行。美国汉学家安乐哲(Roger T.Ames)的《儒家角色伦理学:一套特色伦理学词汇》(山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一书,谈到古希腊圣人、哲人观念的内涵,和我们中国的观念完全不同。他引用了安靖如(Steve Angle)论述:

古希腊的圣人概念往往与神性理念绑在一起,神性是个全善、尽美境界,在人世之外。只有神才具有真正智慧,而人只可以、应该去努力追求智慧(sophia):这样做的人才是“爱智”,称为“哲学家”。由于这些个体人热爱和追求的东西是与有限之人的知识根本不同。希腊理论家基本都认为,有这种追求,须与日常生活相分离,他们主张应通过精神修炼,越发以一种吸引力量接近神性智慧,达到对他们生命的塑造。对很多哲人来说,最美好的生活(快乐的生活称为eudaimonia)便是冥思(theorie)。

安乐哲先生还举了其他的例子,比如说,柏拉图就认为“禁欲是必须的”。在古希腊哲学中,有很多关于禁欲问题的讨论。他们认为禁情欲,才能够得到纯净的智慧。早期的西方哲学,离世修行的特点非常明显。在我们的时代,哲学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抽象及理论的活动,脱离了日常生活。古希腊时期的哲学不是这样的,西方哲学是如何演变为纯粹抽象和思辨的活动?这个问题,西方学界存在不同的观点。可以肯定的是,至晚的时间节点应是在中世纪以后——以宗教的形式实现教化、维系伦理,西方哲学才有可能从现实中“脱离”出来。

佛教、印度教也强调离世修行,基督教的修行也有这样的特点。我并不是说所有印欧语族宗教全部讲出世,事实上任何宗教都离不开现世。宗教,毕竟是人的宗教,肯定涉及对现实生活的指导,基督教有这方面的内容,伊斯兰教更为明显——伊斯兰教对于教徒间互相扶助的制度设计相当高明、人性化。

但从整体上说,在西方一神教信仰体系中,人-神之间是断裂的。这种断裂在两河文明时期就开始了。人不可以成神,在这种人-神关系影响下,基督教成为国教以后,基督教徒便有了普遍的厌世心理,人活着的目的是为了死后进入天堂。

十六世纪,宗教改革和新教运动崛起,马丁•路德强调“因信称义”,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得救。但新教运动并不是马丁路德完成的,加尔文的贡献十分重要。新教实质上把人的地位提高了,人可以在心灵上与上帝接近。对人类而言,这是一种觉醒。

加尔文发展了西方的“内圣外王”的结构,极大影响了现代西方的历史进程。大家看看,但凡加尔文主义影响巨大的国家,都是强国!像美国、加拿大、德国、荷兰、英国等等。为什么呢?我觉得这与精神基因有关。加尔文重新定义了善功,把现实生活神圣化了。加尔文支持马丁•路德关于“因信称义”的观点,只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得救。但是,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否得救?除了内在信仰之外,加尔文进一步提出“善功”的重要意义。加尔文所强调的“善功”不是教会腐化时期专门用来赎罪的“善功”,而是指日常工作和世俗劳作,你只需敬业地做好你的日常工作,坚持家庭美德,勤奋节俭,清洁简朴,这就是被上帝所拣选的外在确证。反之,你若好逸恶劳、腐化堕落,那么,就是被上帝抛弃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加尔文把西方内圣与外王的断裂重新链接起来。从中国文化的角度看,加尔文只是初步链接了内圣与外王,没有衍生出内圣外王完备的知识体系。但是,加尔文的工作非常了不起,影响深远——对一个国家的发展而言,那是强大的根本动力! 

《大学》从人道起修,修齐治平一以贯之,是人类研究内圣外王的经典文献。我们绝不能学宋儒,以印欧语族群出世的宗教观念消解它!

我们不能单纯走遁世隐修的路线。当然,人的特点不同,有人适合遁世隐修。但对整个社会来说,需要正确理解《大学》所开示的内圣外王生命境界——近年来,我们顶着很大压力,着力研究《大学》,也是基于这样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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