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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孔门四科与中华大道 
作者:[翟玉忠] 来源:[作者惠赐] 2018-03-29


编者按:本文是2018年3月18日,翟玉忠先生在一个读书会上的发言记录。其中论及中华大道隐没及复兴的关键问题;诸子百家实为有机的整体;“无为”即“中庸”;“三生万物”即“建中立极”——特别值得学人仔细参究;原文由齐子通先生整理,翟先生本人已审订。



孔子在中国文化中占据特殊地位,他上承三代王官之学,下启诸子百家之学,开辟了中国文化的新境界,居功甚伟 。

所以,我们修习中国文化,研究孔子很重要。历史记载孔子最全面,最权威的文献是《史记》。要认识孔子,我们要把《史记》中的《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儒林列传》三篇串起来读。

一、孔门四科演化为诸子百家

通过《孔子世家》,我们知道孔子是以《诗》、《书》这些“经”来教化学生。但孔子可不是大搞 “读经班”,死记硬背一亿年也成不了圣贤。孔子教育人,要学生举一反三,去悟,学生悟不出来,他就不理你了。孔子不是让学生死记硬背啊!

孔子他老人家教育学生,和禅宗师傅有点类似,扔给你一个话头(如《诗经》中一句话),让你去参悟。孔子用这种方法,培养了很多大才,由此诞生了“孔门四科”。

要理解孔门四科,就要去读《仲尼弟子列传》。《仲尼弟子列传》主体是按孔门四科的逻辑记述的。《史记》卷六七《仲尼弟子列传》开门见山说:

孔子曰“受业身通者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政事:冉有,季路。言语:宰我,子贡。文学:子游,子夏。

大家注意,孔门四科是互融、互通、互系的。“四科”是讲四种特殊才能,并不是说某位弟子只专精于此。比如说,冉雍,字仲弓,位列德行科,擅长礼义修为,但《论语》中孔子说他:“雍也,可使南面”,称赞他可以搞政治,治理国家。

政事科,包括征战。子路就会打仗,孔子也会打仗。兵家和法家的重要人物吴起出自曾子门下。作为孔子的再传弟子,吴起也不仅会领兵征战打仗和变法,他还是《左氏春秋》的传人。刘向《别录》记述《左氏春秋》的传承谱系说:“左丘明授曾申;申授吴起;起授其子期;期授楚人铎椒,铎椒作《抄撮》八卷;授虞卿,虞卿作《抄撮》九卷;授荀卿;荀卿授张苍。”大家看《春秋》经的流传,虞卿《史记》有传,他是赵国著名的游说之士,纵横家——不是儒家、法家传《春秋》啊,纵横家也传《春秋》。虞卿又传给了荀子,荀子有两位法家弟子,李斯和韩非,李斯后来协助秦始皇建立了大一统的政治经济体系,成就了孔子《春秋》大义——作《春秋》者孔子,成《春秋》者李斯——两千年来,太多人赞孔子而骂李斯,大道难明久矣!

言语科包括以正治国的名学和以奇顺势的纵横术。司马迁在《仲尼弟子列传》中,对子贡的记述最为详细。田常欲作乱于齐,又移兵欲以伐鲁。孔子为了救父母之邦,令弟子出使诸侯。子路率先请缨,孔子没同意。子张、子石又请行,孔子还是不同意。子贡请行,孔子同意了,因为孔子知道前面的几位弟子纵横之术水平不够,子贡可以完成任务。所以司马迁赞叹:

故子贡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强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纵横家带着一张嘴去改变世界,最讲究势。子贡擅长纵横术,游说诸侯,对春秋战国的战略形势产生了重大影响,我们所熟知的卧薪尝胆等故事都与此相关。

文学,就是研习、传播经典的人,他们大致相当于儒家,西汉名儒公孙弘就被司马迁称为“文学之士”(语出《史记•孝武本纪》)。唐初颜师古在《汉书•西域传》下解释“为文学”说:“为文学,谓学经书之人。”经典是修习中国文化的基础,在此意义上,我们大家都在“为文学”。

简而言之,德行和文学两科重教化,政事和言语侧重政治方面。

孔门四科之学都源于西周王官学。那么,孔门四科又是如何流变为“诸子”的呢?这就需要研读《史记•儒林列传》。《汉书•艺文志》说:“ 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确实如此,孔子再传弟子,就流入诸子百家了。例如,吴起受学于曾子,后来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但曾子对吴起不满,认为他道德不好。吴起确实有缺点,但他领兵和从政的能力确实强。吴起与士卒同甘共苦,魏武侯赞叹山河之固,吴起则谏言说:“在德不在险”。

《淮南子》说墨子“通六艺之论”,也学“孔子之术”,后来分离出来,开创墨家。禽滑釐(读作qín gǔ lí)是墨子的学生,属孔子的再传弟子辈,司马迁将其作为儒者记入《儒林列传》,现代人就糊涂了。因为千百年来,人们以为只有儒家研习诗书等六艺,墨家和其他诸子百家不研习诗、书等经典。

《史记•儒林列传》记载:自孔子逝世后,他的七十余名学生纷纷四散去交游诸侯,成就大的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和卿相,成就小的结交、教导士大夫,有的则隐居不仕。所以子路在卫国做官,子张在陈国做官,澹台(澹音tán,澹台是复姓——笔者注)子羽住在楚国,子夏在西河教授,子贡终老于齐。像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釐这些人,都曾受业于子夏之辈,然后当了诸侯国君的老师。(原文:“自孔子卒后,七十字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故子路居卫,子张居陈,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贡终于齐。如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之属,皆受业于子夏之伦,为王者师。”)

你看,田子方这类有道家思想倾向的人物也是孔子的再传弟子,《庄子》中有《田子方》一篇,他是子贡的学生。孔门四科流变为诸子百家,这里说得很清楚!

二、经子分立造成中国文化大断层

提到“四书五经”,连小孩子都知道。为什么很少人知道重要的“孔门四科”呢?

汉武帝时期,中国面临着一个生死存亡问题,就是大一统。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很快秦国崩溃。在刘邦与项羽争天下的危机时刻, 郦食其曾向刘邦建议分封六国,张良借箸谏阻分封,提出八点,字字珠玑,切中要害,使刘邦恍然大悟。但在激烈的斗争环境下,不得不分封将士谋臣。张良所提第六点也明确指出,如果分封了六国的后代,还拿什么土地去分封追随汉王的将士谋臣呢?说明张良清楚当时的形势,支持以封土赐爵作为收拢人心的手段,只是反对分封六国后代而已。所以,刘邦夺取天下的过程中,分封了很多异姓王。后来,刘邦开始有计划地剪除与自己打天下的异姓王,在刘邦在世的最后一年,只剩下卢绾和吴芮两个异姓王。其中,卢绾逃到了匈奴,真正善终的异姓王只有对中央缺乏威胁的长沙王吴芮。消灭异姓王的同时,刘邦分封了同姓宗室子弟为王。但按下葫芦浮起瓢,后来同姓王势力增长,也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汉景帝时爆发了七国之乱。

汉初政治结构比较特殊,若读当时的法律,就会发现其比较怪异,又是这个国,又是那个王,好像现代国际大家庭。所以,大统一不是理论问题,而是生死存亡问题。汉武帝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任何政治制度都不是完美的。汉初的黄老政治确实有较大的功效,不过,在运行过程中也产生了弊端。比如,当时中央政府没有统一财权。由于黄老政治出现了很多问题,汉武帝便寻求另外的思想资源。这时,有位思想家决定了中国的命运,他就是治公羊春秋的大家——董仲舒,其基本观点就是春秋大一统。董仲舒善春秋和阴阳,在当时环境下,阴阳家的学说对国家政治统一有利,其弊则导致了后世谶纬之学的泛滥。

《公羊春秋》是孔子所传,五经是三代王官学的遗产。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意识形态方针,其实是“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不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只要认真翻阅《史记》、《汉书》,就会发现,董仲舒根本没有说过“独尊儒术”。在汉代的学术环境中,儒术主要指孔门四科中“文学”,任何学习经典的人,都称为儒,刘向就称李斯、韩非为当世大儒。刘向《别录•荀卿新书》论及荀子弟子说:“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及韩非号韩子,又浮丘伯,皆受业,为名儒。”

而且,早期的汉儒和我们印象中的儒生不同。他们多学习刑名法术,官至宰相公孙弘就是典型的例子。汉武帝“罢黜百家”,重要一点就是“罢黜儒家”。汉武帝把在文景帝时代列为官学的《孟子》、《孝经》、《论语》博士都取消了。那个时候的博士和今天的博士不一样,博士相当于一个科系——罢黜百家,把儒家也罢黜了。

汉武帝要回归的是周代王官之学,在意识形态上完成大一统。“六经”是中华文化之源,返本清源,没有问题。致命的在于“罢黜百家”。“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直接导致了六经与百家断裂——由子入经,经子分立,结果是灾难性的; 中华大道在这里开裂,出现了难以弥合的文化大断层。

历史上,“罢黜百家”是个渐进的过程。武帝时废弃不用的只是“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语出《汉书•武帝纪》)的人,即法家和纵横家。到东汉的时候,修习名学、墨家之类人越来越少,最后连孔门德行科核心文献《五行》、《性自命出》也失传——大道沉沦,至于今日!

三、孔门四科是互通、互融、互系的有机整体

我们过去十几年的工作就是通过孔门四科,把经、子之间的断层接续起来。

孔门四科之间互相联系,互相支撑,就像血管一样,一个地方堵住了,整体血液循环都会受影响。比如,言语科中的名学是中国伦理道德的重要基石,中国的伦理道德不是上帝告诉你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它建基于宇宙人生的清静本性。但人有欲望,要节制它,这是伦理道德基础。东西方很多宗教与此相通,天主教有避静,包括个人静思。

所有复杂社会都存在分层,有不同的名位,上下各种关系。在“位”上起用,又产生名分,这个“分”就是个人职责,职分。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产生道德律令。比如说,作下级的人要“忠”,作上级的人要“义”。义者,宜也,所有的言行都适当,恰到好处,这就是中庸的境界。

中国的道德仁义来源于宇宙社会的基本特性,是普世的宇宙大道。从人伦起修,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由此可见,言语科的名学不是孤立的中国古典逻辑学,它是法律道德的基础,是治国的基础。名家代表人物公孙龙当时是重要谋臣,根本不是天天在那里讲“白马非马”。现代人认为名家是诡辩学派,这是严重的误解。

再谈德行科。诸子百家都追求大道,道德。比如墨家,除了大家熟知的“兼爱,非功,节用”思想,还有“无怒”,能够做到“无怒”,这是很高的修养境界。当然墨家重在行动中修道——修道并不仅仅是由内向外,还可由外而内,后者力量更大。古代,是由老师带着一群学生传授学问。每一家的老师都重视道德,道德不仅伦理问题,更是智慧的基础。我们宣传大道与北大的教育有什么不同?北大相信,知识就是力量。事实上,知识只是智慧的外在表象,人类真正的力量是智慧。若以为知识就是力量,就落入名相里面了,很危险——知识如果没有道德智慧驾驭,也可以杀人。所以,诸子百家通常都会在智慧、道德上下功夫。纵横家也有心法,我们已经整理了出来,今年就会出版。先秦纵横家不像现在国际关系学院的学者,写写论文什么的。他们要改变世界形势,没有大心力、大格局不行。

墨家的一大贡献是发展了孔门言语科。钱穆先生曾指出,公孙龙等名家多宣传“墨义”,主张“兼爱”“非攻”,为墨家之末流。(参阅钱穆:《墨子•惠施•公孙龙》,九州出版社,2011年。) 孔子之后,发展言语科的,主要是墨家搞言辩的。后来言辩之学分为两流,即名家和纵横家。纵横家千里赴难,也是为了当时的国际和平。我们不能再骂纵横家了——他们和墨家一样,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现在有这样的人吗?很少了!


再说政事科,法家和名学的关系非常紧密,法家的核心思想包括循名责实,以法生德,又回到德行去了。


文学科,类似基础性的教育,任何人都要修习文学(经学)。司马迁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中说,吕不韦,荀子、孟子、公孙固、韩非、董仲舒这些人,往往各自拾取《春秋》的文字义理来著书立说。(原文:“吕不韦者,秦庄襄王相,亦上观尚古,删拾《春秋》,集六国时事,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为《吕氏春秋》。及如荀卿、孟子、公孙固、韩非之徒,各往往捃摭【音jùn zhí,摘取,搜集——笔者注】《春秋》之文以著书,不可胜记。汉相张苍历谱五德,上大夫董仲舒推《春秋》义,颇著文焉。”)大家看,杂家、法家、儒家,都习春秋,重春秋大义,探寻实现大一统的理论基础。

总之,言语、德行、政事、文学四科是互通、互融、互系的。罢黜百家以后,理论上只剩“文学儒者”,导致儒家独大。孔门四科独重一科,显五经而抑诸子,问题极大。

诸子百家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分割。汉代儒家、道家互相贬抑,《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上说:“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其实道家和儒家完全互通,其道无二。

内圣方面,儒家讲的中庸,“中”就是“刚好,恰好”的意思。在《黄帝四经》中叫“天当”。黄老道家讲的“当”,就是“中”,是“无为”。《淮南子》详细解释了“无为”。《淮南子•原道训》中说:“ 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因事物所为而为,就是“当”,恰当,当机,也就是中庸。中庸和无为是一个意思,道家的核心和儒家的核心是一样的,为什么会有两个概念?先秦时的学术传承,不像现在大学一样,有统一的教材和范式,古代不同学团形成了自己的话语概念体系。于是,我们后人就不理解“中庸”就是“无为”了。你在“当”字上转不过去,儒家和道家在脑子里打架,一辈子也出不来!

道家(不是后来的道教)和儒家同道不奇怪,因为它们都是从三代王官学而来。孔子去东周向老子问礼,相当于去“留学镀金”。老子是史官,懂礼,是礼学大家。我们读《礼记•曾子问第七》,就知道孔子心中的老子是礼学权威。儒道是相通的,可惜后人不能融通大道。

外王方面,《老子》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三生万物”,“三”指阴气、阳气相交而成的和气。生生大道,关键就是有个“中”——这个“中”不是空的。《尚书》里面有一篇《洪范》,讲禹传下来的治国大法,第五点是“建中立极”,就是有一个平衡天下的强大的中性政府,政治核心——“中”。历史上,中国政治都围绕这些概念来讲,现在也是如此。包括我们做的事业,也一定要有核心。你培养出核心,事业才能生生不息地传下去。这里,和气就是中气,“三生万物”就是“建中立极”。

美国的大公司都搞“建中立极”,不是搞民主自由,这是世界的基本规律,放之四海皆准的。大家一定要把儒、道、王官之学贯通起来。真通的话,就会按照大道做事了,真知必然知行合一,不用学王阳明大谈什么“知行合一。”所以研究中华大道要经、史相参,经、子相参,子、子相参,他们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都是互相涵容的。

诸子百家出自三代王官学,都归于道。古代的“道”就是“政”,指南面治国之术。《黄帝四经•论约第八》说:“故能立天子,置三公,而天下化之,之谓有道。”

古代的“道”指政道,不是别的道。自古以来,关于《老子》的注疏有上百家。事实上只有以黄老精神作注,才能正确把握《老子》思想。《老子》六十九章引用兵者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 现在一般人理解为:“我不会主动进攻,而要防守”。错了!老子的意思是说,我们绝对不能一味地防守,要学会进攻。这个“客”,在当时就是进攻的意思,“攻者为客”(《国语•越语下》韦昭注)。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进取精神,革命性,是不行的。做事业也是如此,没有进取精神,走不远——《老子》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思想旨趣没有本质的不同。

大家想想,中华大道断裂两千年,我们以孔门四科为金刚“卡子”,将它重新接续起来,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我们目的让世人在黑暗、广漠的宇宙的中,在知识持续碎片化、社会持续“去道德化”的当代,看到中华文化、宇宙大道“白波九道流雪山”的恢弘壮阔!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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