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由于浮夸风和反右不反左造成的国家经济生活困难刚刚过去,两件大事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文革开路。一是城乡四清运动,那是上层路线斗争的继续。师大外语系也有个别政工干部和教师被派去作为工作队员参加了别的单位的四清运动。另一件是1964年2月毛泽东关于教育的春节座谈会讲话。 讲话的主旨是改革教育,从学制、课程、教学方法、考试方法等方面,改变摧残学生、摧残青年的旧制度,重在培养青年学生的创造精神。尤其给瘦竹深刻印象的是,毛泽东主张:在考试中,如果答了一半题目,其中一部分回答有创造性,就给一百分。如果每道题都答对,但都是照背书上的,没有自己的思想,就只给五、六十分。对此,不久前还是青年学生的路瘦竹感到深有共鸣、倍受鼓舞,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学习的。可见,毛的讲话无疑为文化大革命依靠青年学生打头阵准备了舆论。又过了两年,这时思想学术界已经充满了火药味。潘雯镜得知路瘦竹写了一篇题为《打倒资产阶级英雄的偶像——评<富兰克林自传>》的文章,向某个杂志投稿未被接受,她心里为他打抱不平。接着她自己就写了一篇批判长篇小说《湘江风雷》的文章,来到单身青年教师集体宿舍中路所在的房间,把文章给他看,征求他的意见。最后,她突然郑重其事地问了他一个让他感到意外的问题:“我哥哥从北京回来,想见见你,你愿意见他吗?”说完,她满是雀斑的脸上不自觉地泛出淡淡的红晕。如果有一个善于识破青年男女心理、又了解他们师生二人交往情况的成年人,听到这样充满试探意味的问话,很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潘雯镜已经坠入了爱河。路瘦竹不但对她的探问感到意外,而且在男女感情方面也懵懂得很,根本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过。他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只得含糊其辞地支吾了一阵,最后说:“让我想想以后几天有些什么安排,看看是否排得出时间,再告诉你,好吗?”正在这个让他进退两难的时刻,一场席卷全国各地各界的政治风暴正加速到来。随着北大聂元梓的一张大字报向全国广播,师大也出现了批评校领导的声音。虽然响应者寥寥,但私底下整个学校都在纷纷议论:这一次,上层的意图很不明朗。在这样诡谲的氛围中,不但不适宜去别人家里拜访本不相识的外地来客,而且随意拿一本文学作品批判一番也显得盲目而不合时宜。因此,潘雯镜再一次访问、而路瘦竹如此回答后,她只得悻悻地离开了路的房间。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数十天后,她的一席话点燃了他的热情,从此演绎出一番英雄般的业绩,可惜最终她没有获得这位梦中白马王子的青睐。这是后话。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学校的广播喇叭里就传来慷慨激昂的声讨:“……那些资产阶级‘学者权威 ’。……他们所做的,就是制造复辟舆论,同我们争夺群众,争夺年青一代和将来一代……”“……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把所谓资产阶级的‘专家’‘学者’‘权威’‘祖师爷’打得落花流水……”这整天在校园里回响的战斗号召让人们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校党委和各系党总支的头头们也都忙碌起来,有正式开会的,也有密谋活动的。外语系党总支书记黄梅霞则在总支办公室召集了副书记时某、余某和总支委员兼团总支书记、也是她的丈夫金运通,名义上是总支会议,但没有通知另外两名总支委员来参加,一位是兼任系主任的路嘉欣,一位是兼任人事副系主任的顾亚贞。黄梅霞中等偏矮身材,腰圆膀粗,五官呆板,面无表情。她首先开腔:“大家都听到了中央号召,我们要立即紧跟,马上动员群众,揭发一切反社会主义的言行。只有广泛揭发,才能暴露牛鬼蛇神。大家说说,我们该怎么做?”但是总支副书记余某首先提问:“今天是总支会议吧?”黄答“是的。”余又问:“路嘉欣和顾亚贞两同志怎么没来?”这时黄的丈夫金运通抢着回答:“学校里的问题主要表现在教学中,让他们参加不太方便吧?”“我觉得这样说不太妥当,”副书记时某插话说,“既然教学这一块这么重要,那就更应该让他们参加讨论,因为他们最熟悉;且不说除了教学,我们党政工作也需要找找问题……”金运通听了似乎有些不耐烦,居然从座位上站立了起来,挺起中等偏高的瘦长身子,拉长了一张马脸,刚要开口反驳,只说了“难道……”二字,他老婆黄梅霞就摆摆手让他坐下去,示意他“别说了”。接着,黄书记绕过该不该通知路、顾参加此次总支会议的争论直接作出如下决定:“那么明天召开全系师生员工大会,号召大家好好学习社论,同时按社论精神揭发问题,可以写大字报。既要揭发教学中的问题,也欢迎对我们党总支的工作提意见。”第二天,全系大会在校办公楼后面的外语系草坪上举行。草坪的东边是外语系办公房,那是安置党总支办公室、系主任办公室、和各教研室的一座平房。草坪的西边是两座二层的小楼房,是外语系教学楼。师大的理科各系都各有自己的综合大楼,如数学楼,物理楼,化学楼,生物楼(与地理系合用),高高地分散矗立在校办公楼(红色的两层楼)前方;其他文科有文史楼(为中文、历史两系合用),在校办公楼东侧;还有教育系和政教(政治教育)系,跟外语系一样,被安置在一些零星分散的老旧小建筑内。上午开过全系师生大会,下午就有几份写在旧报纸上的大字报,贴在外语系办公房内(夹在两边相对的两排房间中间)的走廊墙壁上,说的都是一些信手拈来的鸡毛蒜皮小事。可是第二天上午墙上出现了两份看得出是经过认真思考、很有条理的大字报。一份是揭发批判系主任路嘉欣的“资产阶级智育第一”教学路线,证据是他提倡“在外语海洋里游泳”,要害是否定无产阶级政治挂帅,后果是让学生迷失社会主义政治方向。此大字报还特地点明路嘉欣的地主家庭出身。此作者说,文革的目的就是要搬掉这样的“绊脚石”。实际上路嘉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参加革命的老干部,多年前从外地调来师大外语系。另一份是揭发批判副系主任顾亚贞的修正主义人事路线,其中不点名列举了大量中老年教师的历史问题(实际是违法乱纪的抛档案),说她收罗了不少牛鬼蛇神。顾亚贞是解放前夕学生运动时的地下党员,解放后院系调整时从别的学校过来的。这两份大字报都不露真名,落款“批修战斗组”,显然不是一个无名小卒有条件和胆量可以写得出来的。另外有一份大字报是一群签名的学生贴出的,揭发一位语法课教师,在新闻广播报道我国成功爆炸第一颗原子弹的那几天,教“情态动词”的用法,在例句中有“Can I believe my ears? ”大字报作者们说,这是散布对社会主义建设伟大成就的怀疑情绪。(其实,此例句不应直译为“我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吗?”因为按英语习惯用法,其真实的意思是“没有想到”,并无质疑之意。)过了几天,走廊墙壁上出现了一张有分量的大字报,作者是综合理论教研室的俄语党员教师朱宜生,标题是:《说说我的心里话》。内容是揭露有人在私底下开小会,议论文革结束后外语系新的总支和系行政领导班底的成员名单。朱还暗示说,有人被推荐担任副系主任,但是由于系里某现任领导的反对而被否决,让这位被推荐者一直耿耿于怀。此大字报一上墙,一些在外语系工作多年、对人事比较敏感的教师和干部就纷纷在私下猜测和议论这个故事中的被推荐者、推荐者和否决者都是谁。但瘦竹既无法猜测,也没有人跟他一起议论。不过他能感觉到外语系上层权力斗争的浑水不浅,并且估计情况还会继续发展。果然,过了一晚,新的大字报出现了。随着斗争的情节越来越精彩,走廊已经容不下越来越多的学生挤进来观看大字报。而且,还有更多的学生跟进揭发路嘉欣和顾亚贞“修正主义路线罪行”、以及揭发众多教师在教学中的“错误”。大字报的矛头所向已如满天星斗,走廊两边的墙壁已容纳不下。所以,系后勤人员已经在外面草坪的一边、沿着系办公房与系教学楼之间的水泥走道,搭建了一长条大字报栏。又一天早上,与前些天朱宜生语气委婉的《心里话》针锋相对,有人直截了当地《揭发朱宜生的错误言论》。人们仔细一读发现又是抛历史档案。瘦竹一边读一边思忖着,显然斗争已经是你死我活、白热化,那一方已经黔驴技穷,不得不釜底抽薪、孤注一掷、睹一睹运气了。再一看,署名者是朱所在的理论教研室主任章简宗(党员俄语教师)。难道章是那个不甘心当不上副系主任的人?或者他只是一个打手?(选自美籍学者陆寿筠先生的自传体纪实小说《我的路》,该书对于理解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陆先生代表作《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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