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说起儒家,都觉得只是“温柔敦厚”,甚至有学者认为“儒”起源于“阉人祭司王”,和能打没关系。但孔子说“志士仁人杀身成仁”,“三军夺帅匹夫不夺志”,孟子说“大丈夫威武不能屈”之类,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阉人祭司王”说出来的。实际上,儒源自于三代封建贵族技艺,当时封建贵族是一群车战骑士,这些封建贵族的武力技能本身就是儒生的重要修身内容。六艺的“射”和“御”就很典型,当时封建贵族车战,一方面要驾驭战车,就是“御”,另一方面则是在战车上射箭杀敌,就是“射”。孔子本人颇有战力,所谓“勇服于孟贲,足蹑郊菟,力招城关”(《淮南子·主术》),比勇士孟贲更能打,力气大得能一手举起城门。孔子也将这些贵族战争的技艺传授给弟子,他们也都以“士”自诩,而封建时代的“士”,本身便具有允文允武的特质。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公元前四八四年孔门弟子冉有作为季氏的将领,击败了齐国军队,季康子问他在哪学的打仗?冉有回答“学之于孔子”。孔门的贵族战争技艺,不但用于国与国之间,在当时也用于宗族之间的武装斗争。《礼记·檀弓上》记载子夏请教孔子,如何报父母之仇?孔子说“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即睡觉也要头枕盾牌,不上班,成天琢磨报仇,武器不离身,不和仇人共存于天地间,遇到了就拿出武器和他拼命,绝不退缩。此外,孔子又回答了子夏关于如何给兄弟、堂兄弟报仇,给堂兄弟报仇是“执兵而陪其后”,即手持武器,参与整个宗族的武力复仇行动。子夏受孔子这种武装教育,当然也是很能打的,《韩诗外传》卷六记载子夏陪伴国君遇到了“两特肩”,即两只三岁的野兽追逐国君,子夏“拔矛下格而还”,即拔出长矛杀死了这两头壮年野兽,救了国君。而另一次,子夏则以“颈血溅君之服”的武力和勇气,强迫赵简子对自己的国君以礼相待。 孔门弟子受封建贵族武德教育,普遍能打,子夏以“文学科”著称,却也被孔子教得能宰杀猛兽和武力威慑君主,至于政事诸科弟子,能打当然更不在话下,如冉有、子路之类,随时把“子行三军则谁与”挂在嘴边,相当于勇猛太过头,以至于孔子要教他别“暴虎冯河”玩匹夫之勇,因为孔子最慎重“斋、战、疾”,对于战争要重视,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但勇敢的同时是审慎而不是鲁莽。子路好勇能战,最后也是以君子的高贵身姿在战斗中“结缨而死”。 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孔门是被各种势力视为一种封建武力团体来对待的。钱穆先生《先秦诸子系年》曾考证孔门在匡、蒲遭遇的战斗其实是同一件事,是因为叛乱的蒲人担心孔门帮助卫君,这种恐惧也和孔门的战斗力有关。在战斗中,“有弟子公良孺者,以私车五乘从孔子,其为人长贤德,有勇力”,在战斗中宣称“宁斗而死”,并“斗甚疾”,使“蒲人惧”(《史记·孔子世家》),可见追随孔子的弟子不但能打,其中一些人还提供了战车。此外,又如孔门弟子有若,鲁国大夫微虎从七百人中选三百个勇士夜袭吴王,选拔标准是“三踊于幕庭”,即一种体能测试和跳高比赛,有若通过了筛选,参与了对吴王的夜袭,吓得吴王一夜之间迁徙了三处营地(《左传·哀公八年》)。又如孔门弟子曾参,被孟子比喻为“孟施舍之勇”。曾参不但勇猛,而且强调勇猛与孝的关系,他认为“战陈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如果儒士不敢勇敢战斗,也不能算具有孝的品质;而子夏则被比喻为像北宫黝一样勇敢,“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孟子·公孙丑上》),刺杀一国之君,完全没任何心理障碍,可谓不但有勇,而且能看出侠客文化最初源出于孔门。 哪怕是孔门中以“德行”著称的颜回,也不是一副窝囊像,而是很有武德与勇气的。孔门与蒲人的战斗中,颜回与众人走散,孔子甚至担心他战死。钱穆先生《孔子传》中指出颜回“斗乱中失群在后”,当时颜回二十五岁,正是能打的年龄,很可能承担了战斗的殿后任务。“善于殿后,需要高超的武艺。颜渊在孔门师徒‘斗于蒲’突围之际,为了掩护老师和同学脱险,独自担当了殿后的任务”(高培华:《卜子夏考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第115页)。 侠客文化也源出于儒门,《史记·游侠列传》就首先提到了孔门弟子原宪、公皙哀二人。周予同认为,原宪这一派“已流入侠的一途”(《周予同经学史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561页)。梁启超认为,孔门后来分化出的“漆雕氏儒”也是纯粹游侠的一派,孟子所赞赏的北宫黝、孟施舍等儒家勇士,都是受到漆雕开影响的(《饮冰室文萃》,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23—124页)。章太炎、胡适也有类似的观点,说漆雕之儒是“闾里游侠兴”的源头。正由于儒和侠关系的密切,所以敌视儒的韩非也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子·五蠹》)。
(作者系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师;来源:《南方周末》2020年11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