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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铎:繁简之争是个伪命题 
作者:[李铎] 来源:[腾讯大家2013年7月20日] 2013-07-23


    从大篆到小篆,从隶书到楷书,汉字的发展之路给人的印象是在不断的简化简化再简化。所以,干脆来一场革命,将常用汉字,简化一大批,不仅笔划要减,数量也要减。

    实际上,汉字并不是一路简化来的,它也经历过长期的由简到繁的过程。

    汉字是记录汉语言的工具,语言随着人的思维发展、地区间的沟通、技术进步、生活多样化等等,在不断丰富着。初民使用的汉字数量很少,今天的很多字,在甲骨文中,就是同一个字。字少,义项越来越多,就容易理解错误,所以就要通过加部首的方法,再造出后起的形声字。

    如“丈”字,原本写作“支”,是右手持十字形的棍(“又”是右手的意思,“”是左手),它的意思就是今天的“杖”,后来这“丈”更多用于指度量单位、指成年男子,便给这“丈”字另加“木”字造出“杖”字来。说到“支”字,其原本写作“??”,是竹杖,先是简化成了“支”,这样,“支”和“丈”就成了同一个字,再后来,“支”这个字形让给了“支”,“丈”便写作“丈”了。从意义上讲,“支”是竹杖,又可以指“树枝”,又可以指人的肢体,为了避免造成歧义,便又分别加“肉”成“肢”表示人的肢体,加“木”成“枝”表示树枝。每增加一个义符,就比原来的字繁了,而且字的总量也在增加。

    当然,汉字的发展,也不是一味地增加字量,增加偏旁。到了一定的时候,就需要对汉字进行整理,对字形过繁的,要进行简化;对用字混乱的,要进行规整。秦朝的书同文,就是历史上最大的一次文字整理运动。此前的甚至包括甲骨在内的所有文字,秦称之为大篆;秦朝统一以后的文字,叫小篆。小篆字形美观规范,最突出的特点是讲究对称,笔划均匀流畅,比较适合于竹简上刻写,其笔道走势也合于竹简的纹理。

    至汉中叶,一是大一统的国家文书较多,二是纸张出现,用毛笔在纸张上写篆书,篆书的优势就不复存在。因此,出现了字形改革,即隶书。隶书不仅字形改变,而且比小篆更精简。再后来,隶的扁形渐变方形,成为字体方正、笔划平直的楷书。唐人张怀瓘《书断》说:“楷者,法也,式也,模也。”意思是说,楷书是汉字的楷模。广义的楷书不仅指现在意义上的楷书,也包括隶、魏碑等方正字形。

    楷书稳定了千馀年,虽然也有一些小的变化,但是总体上讲,它是一个稳定的体系。它记载了中国文明最具思辨的六朝文化,张扬了中国文明最辉煌的唐文化,传承了中国文明最精致的宋文化。

    宋南渡后,大面积的北方,迎来了一批没有文化的、但是需要文化的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心开始下移,文化普及的要求渐盛,汉字又迎来新一轮的简化。虽然楷书字形不变,但是,缺笔少划,砍掉部分部件,同音假借更简单的字便盛行起来。

    虽然,这些字不入经传,不是官方通行的文字,但是农书、医书、小说、杂剧中很是流行。因为这些书籍使用汉字时,并不去探究它所承载的文化意义,而是将汉字当作比较纯粹的记录工具。如果说汉字一定承载着文化的话,那它所承载的只是俗文化。对于讲究正统的人来说,这些字是鱼目混珠的俗字。当这些俗字泛滥时,便影响了正统的教育。

    明末,张自烈著《正字通》,辨字正俗,影响甚广。清入关后,经过六十馀年的准备,康熙时,清政府依据《字汇》《正字通》编出《康熙字典》,对汉字进行了比较大规模的整理,但是其述而不作的方法招来不少诟病,因为它更多的是引前人书,没有起到“典”的作用。

    清末民初,国门被打开后,中国人意识到自己的落后,又面临列强的掠夺,唯有发奋自救,才是唯一出路。新文化运动,没有将中国落后的根源归结到制度上,而是问罪于传统文化,叫得最响亮的当属钱玄同。

    他宣称:“欲使中国不亡,欲使中国民族为二十世纪文明之民族,必以废孔学、灭道教为根本之解决,而废记载孔门学说及道教妖言之汉文,尤为根本解决之根本解决。”他的目标是像西方一样,使用拼音文字,而简化汉字是第一步,虽然是治标不治本的第一步,但是要走下去。他和刘半农等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认为俗字就是大众的字,就应当在新的时代成为“正字”,并着手进行整理。他们的工作,曾得到过民国政府的一度认可,1935年宣布第一批324个俗字转正,可是时任考试院院长的戴季陶认为,这样做是破坏中国传统文化,比亡国灭种还可怕,不到半年民国政府便宣布取消。

    钱玄同去世后,简化汉字运动,因战乱而大面积停止,只在延安小面积推广。

    1949年10月10日中国文字改革协会成立,两年后成立文字改革研究委员会汉字整理组。整理组选700字交毛泽东亲自审批,毛认为这些字简化不彻底,要求再简,而且要求汉字数量也要减。可是学者们意见实难统一,每简一个字,都困难重重。第二年交毛泽东338个可以先行执行的简化字,再次被退回。此时,简化汉字已偏离了初衷,成了新时期的政治任务。1956年2月1 日,这项政治任务终于完成。

    减数量可以归并一些异体字,比较恐怖的做法是,将一些不同的字也给简成了一个字,这就是遗留给现在的简繁一对多的问题。

    汉字简化的原则起初是使用民间已经流行的俗字,毛泽东则要求将草书楷化,做成新的简体字。这也真难为了当时的专家学者,因为草书本来就是一种非正式的字形,加之无限度的艺术化,形成了不加注释几乎无法交流的“狂”草。它本身就是与楷对立的,如果楷化,必然是不伦不类的东西。

    结果正是如此,如“邓”“劝”“对”“难”“鸡”等字,其中的“又”字,本义是“右手”,所以在构字时,只能出现在上、右或下,而不应当单独出现在左边,全部汉字中只有一个做部首用的“??”。所以,这样将“又”放左边构字违背了汉字自身的规律。“孫”字,本由“子”和“系”构成,表示“子”的下代,结果变成了“子”和“小”,好像“子”“小”便是“孙”,给人带来乱伦的错觉。

    近些年来,随着港台与大陆地区交流的不断深入,复繁的呼声越来越高,形成了复繁和拥简对立的两大派。前几年,季羡林先生表达了他对简化字的不满,紧接着,苏培成老师便予以反驳。不过,这反驳乏力。季先生认为“后”“後”两个字不当归并为一字,容易造成歧义。苏培成老师则以《大学》“知止而后有定”为例,挖苦了一番季老。

    其实,《大学》里出现“后”字这种情况,在古代汉语中叫同音假借。苏培成老师如果认真读一下注释,就会发现,这样的字,朱熹还要再解释一下,解释说等于“後”,为什么?正是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且不应当归并的字。古代文字学家常以此为例讲经传的同音假借现象,而且这个“后”还只能和“後”的“时间义”通假,不可与“方位义”通假。

    最近,香港影星黄秋生发微博称:“在中国写中文正体字居然过半人看不懂,哎,华夏文明在大陆已死。”引发了又一场争论。这里他使用“正体字”来代指繁体字,港台有很多人持这种说法。

    十多年前,我在台湾讲学时,曾告诉台湾人说,台湾用的是繁体字,对应大陆的简体字。台湾用的并不全是正体字,如“里外”的“裏”,台湾用“裡”,而这“裡”则是典型的俗字。正俗是相反的一对概念,正字是见于经传的正统字,而俗字则是民间坊间流传的。为了让俗字成为新的正字,二十年代末,刘半农还专门搜集整理了《宋元以来俗字谱》,用于简化汉字。

    这场争论中,大家并不关心正俗问题,所关心的是,不使用繁体字,华夏文明是否还能传承的问题。这个问题太大,需要大家认真研究讨论,而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明的。所以,我认为,而仅从审美的角度看,简化汉字确实破坏了中国传统审美观,书法作品还大都保留使用繁体字。汉字的方正被打破,歪斜成为主流。如“污染”的“污”,其正字是“汙”,这两字原本是古文和今文之别,中国古代典籍以今文为正。其字形堂堂正正,却被简化成古文的拐了几道弯的“污”。

    支持简化字者最爱强调:简化字易认、易写,有助中国扫盲成功。

    其实,文字并不一定是简单就易认。如前面提到的“邓”字,原本是“鄧”,首先“登”字并没有被简化成“又”,而且“登”又是常用字,根据构字原理,“鄧”是形声字,“登”为声符,“阝”为义符,表示地名,由地名再到姓氏,自然而然。几乎不用怎么讲,这个字就能记住。再如“习”字,繁体的“習”上面是张开的双翅,下面是日出,意为早上鸟儿练习飞行。它与学不同,“學”字是大人教孩子认“臼”中的“爻”,是由不会到会的学,而习则是练习。瞭解了字中透出的字理,读《论语》首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是很容易明白的。

    易写方面,简化字大部分是易写,可是如果认读不好,又如何写呢?更何况还有像刚才举的“污”,可能还没有“汙”更容易写。还有一字比较搞笑,就是“泝”字。据《汉语大词典》的解释,说是“溯”的繁体字。这笔划少得多的“泝”倒成了繁体字?当然简化字绝大部分笔划少了,书写可以加快了。可是,今天计算机时代的到来,还有速度上的差别吗?有助于扫盲的说法最没道理,扫盲是国民教育问题,如果一个国家在和平年代重视教育,不克扣教育经费,不论使用什么文字,扫盲工作都会做好,而且扫盲根本就不应该依靠文字的简化。

    简化字遭到批评最多的,还不是字形问题,而是将多个字归并为一个字的问题。如“斗”与“鬥”,两字音义皆不同,或者说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字,竟被并为一个。“范”与“範”,“价”与“價”,“姜”与“薑”等等,太多的不同字被“统一”了。

    说到这里,大家一定认为我是复繁派。其实我并不认为一定要复繁。特别是在纸媒转向数字媒体时,未来更多的阅读可能主要是在四五寸的屏幕上完成的。过繁的字看不清,且累眼,如“鬱”,就应当废掉而只使用“郁”,再如“龜”“龍”等字一定要简化。但是该如何简化,我希望大陆、台、港、澳,甚至全世界的学者联合起来,共同研究,建立一套既能保留汉字规律、又美观、更适合手持设备阅读的简化字来。但是,千万别当成政治任务来做。

    不过,这条路可能还要走许多许多年,眼下最好能恢复一部分繁体字。

    首先是解决一对多的问题,让汉字繁简能够做到一一对应,这样,计算机可以从容转换,阅读者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决定是读繁体还是简体。第二是解决奇丑字的问题,如“跃进”一词,原本是“躍進”,“躍”字左边是“足”,右边是张开双翅的鸟,多么生动活泼的字,简化后成了“跃”,好像是一抬脚就夭折;“進”是鸟迈步,简化后成了一迈步就要掉井里了。再如“宾”,带着兵器的客人实在让人不安。“惊”这种让人心发慌的字,最好别用“京”旁,“京”可是首都啊。

         (作者系北京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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