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常喜欢谈国学，然而国学却不易谈，因为一谈便容易沦为百孔千疮、一丘之貉。所谓“百孔千疮”，是指立论不合逻辑、违背事实，无论是短篇、还是大论；所谓“一丘之貉”，是指情感彼此相同，无论是老牌、还是小生。这种局面，主要不是国学或孔丘的问题，而是儒生普遍缺乏理性所致，故信笔所之，我们不见雄辩，但见雌黄而已。

　　三月三日《中国青年报》上刊登王达三《美国共识与中国的国学》一文，便是一个例子。先是王达三写了篇《不妨学学美国的“国学热”》，提到“美国不仅重视自己以‘盎格鲁——萨克逊白人新教（WASP）文化’为代表的‘国学’，而且有一整套保护和传承自己‘国学’的机制”，“美色”当前，因动心忍性，主张中国也要学习学习。在美国任教的薛涌见状，为文反驳，说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的国学是什么”，因为美国一直是把世界的文化当作自己的文化，并指出所谓WASP文化已成为“具有反义味道的历史词汇”，即便是宗教信仰，也是“政教分离”；而中国应学习美国“开放的心胸”，不宜再固守“自己家里的几个古董”，甚至建议中国“取消国学”。

　　王达三的意见又有不同。他在《美国共识与中国的国学》文中举例说“美国一共产生过44位总统，无一不信仰基督教——肯尼迪或许是个异数，但也信仰天主教！这不是WASP文化和传统又是什么呢？”又引亨廷顿、布热津斯基之言，证明“说WASP文化已是一个贬义词，恐怕也不尽然”。他的结论是：“美国之所以为美国，乃是因为它有一个‘美国共识’或‘自由和民主的理想’（亦即人们常说的‘美国梦’），而‘美国共识’则来源于和奠基于WASP文化。所以，只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不同族裔的移民，都接受‘美国共识’和WASP文化，才能确保美国成为一个具有民族共性的‘大熔炉’， 而不是一个临时拼凑起来的“马赛克”。王达三的本意，是想证明美国有而且重视“国学”，所以我们也应该重视自己的国学，但在我看来，他的论证，却更像是为美国张目的辩词。照王达三所言，世界各地不同族裔的移民使美国成为一个具有民族共性的‘大熔炉’”，这不是理想的境界么？在全球化时代，这不正是我们理想的追求么？二千多年的儒家思想都做不到，二百多年的“美国共识”、“自由民主”却做到了，给我们立了榜样，那么，逻辑的结论，要学也应该学习“美国共识”才对、学习美国的自由民主才对、学习美国的多元化才对。不此之图，反倒复古回归，这不是大傻瓜吗？

　　至于薛涌“以世界的文化为自己的文化，以自己的文化为世界的文化”的建议，王达三表示“非常赞同”。但他同时又说：“问题在于，这样做并不等于中国要丢掉自己的文化——遗憾的是我们确实丢掉不少了！就近代历史而言，‘洋务运动’学习西方的器物技艺，‘戊戌变法’学习西方的制度框架，‘新文化运动’学习西方的思想观念，就是马克思主义，又何尝不是从西方学来的呢？学来学去，我们脑袋里装的全是西方的文化，没有了自己的文化，或者说自己的文化少得可怜，可不就是已经‘以世界的文化为自己的文化’了嘛！”这一段话，可谓谬论丛生。第一、王达三没有给我们指出具体丢掉了什么文化、是否应该丢，他只是笼统的指出我们不应该丢掉自己的文化，这只是情感耳，不是论证；而以情感代替论证，这是儒生的习惯手法，我们不可不注意。第二、说“中国人脑袋里装的全是西方的文化，没有了自己的文化”，这显然不符合事实。因为如果真是这样，则中国早就不是中国了，而王达三之流也不可能运用中文发泄情感了。况且，中国人学习西方文化，或浅尝辄止，或横遭打压，并未真正学到家。第三、就是马克思主义，固然是“从西方学来的”，但中国化的鲜明印记，这却是人人都知道的。王达三的政治学习如此差劲，这博士学位怎么来的？

　　最妙的是，王达三居然在最后引出了胡适，说什么“即使在喊出‘打倒孔家店’的‘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都曾强调说：‘整理国故’是个很必要的文化工作。”这太令人好笑了。稍有点近代文化史知识的人，都晓得胡适“整理国故”的方法是“输入学理”，目的是“再造文明”；而胡适又是典型的西化派，他的“整理国故”，正是要捉你们这些“妖”、打你们这些“鬼”的！

　　二○○九年四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