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迁移自由

人口问题的根本原则在于迁移的自由。按照《春秋》的说法，领土有区划，但人不该有区划。这就是说人们可以迁出或移入，不必居留一处、永世不变。在这一原则下人民有完全的迁移自由。政善人们就移入，政恶人们就移出，人口的数量成为衡量政府治理状况和人民经济状况的标尺。这样，只要检测一下人口的数量就可以查验官员的功效。

迁出的主要原因是经济上的。只要人们对其经济处境感到满意，即使存在其他的恶劣状况，他们也会留下来。一次，孔子路过泰山脚下，看到一个妇女在坟墓旁痛哭，他让子路询问原由。妇人说：“昔者吾舅死于虎，吾夫又死焉，今吾子又死焉。”夫子曰：“何为不去也？”曰：“无苛政。”孔子于是对他的学生们说：“小子识之，苛政猛於虎也。”【1】事实上，驱使人们离乡背井的最坏原由是苛政，尤其是如果沉重的税负影响到人们的经济生活时。

另一方面，迁入的主要原因也是经济上的。按照晁错的观点，人们寻求经济利益犹如水之就下，无论天涯海角，没有其它计较。【2】因此说，人口的流动像水一样，如果一个地方的经济利益比其他地方大，如果没有阻碍，人民就会从其他地方涌向那儿，因此，迁出和迁入都取决于经济原则。

（二）鼓励一般的外来移民

因为孔子视大量移民入迁为善政的征兆，所以他主张鼓励外来移民。孔子说：

“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3】

他如此说明人民的移入是君主治国有方的结果。当叶公问他怎样管理政事时，孔子说：“近者悦，远者来。”【4】在这里，他将吸引远方居民来归作为好政府的两大目标之一。他还说：“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5】因此，吸引外来移民是孔子的主张，这意味着要赢得人心，要用教化和美德来折服他们。

孟子说了相似的话。他对齐宣王说：

“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6】

事实上，这是一种王道境界，它使该国成为整个世界移民的中心，是用仁政，而不是武力来征服世界。这是儒家所说的“王”（king）或“皇”（royal）的真正含意， 是与帝国主义相对立的普世主义。

为了鼓励移民，入迁者可以享受税役的豁免。我们可以引《礼记·王制》为例：

“将徙于诸侯，三月不从政。自诸侯来徙家，期不从政。”【7】孔颖达解释说：“但诸侯地宽役少，为人所欲，故惟三月不从政……以大夫役多地狭，欲令人贪之，故期不从政。”

从这里我们看到两点：首先，它说明了迁移的自由，人们可以随其所愿从诸侯国迁到大夫采邑，或反之；其二，它说明了对入迁者的实际鼓励，因为移民可以从豁免中得到一些实质利益。

孔子的理论正好与美欧国家的实际情况相反。美国对移民的排外限制主要基于经济上的争夺，即劳动者想挣更多的钱，而孔子的理论是基于政治、伦理和宗教的考虑。实际上，他的理论是要建立一个普世的国家、普世的宗教、普世的观念、普世的法律，普世的风俗、普世的路线、普世的语言、普世的历法等等。这些思想可以总结为一句话：普世主义。孔子说：“有教无类。”【8】由此看来，为实现普世主义，就必须鼓励移民。

在孔子的影响下，中国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实现了普世主义，尽管它并不完美。不幸的是，或许幸运的是，英国人发动的鸦片战争打破了中国的平静，标志着中国历史中最重要时代的来临。过去，中国是一个普世国家，今天，她只是世界上众多的国家之一。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被迫签订种种不平等条约，如“治外法权”、“势力范围”、“瓜分中国”、“门户开放”之类的概念被陆续引入。外国人进入中国后，他们（尽管不是每一个人都是这样）危害中国主权，剥夺个人自由、违犯中国法律，为所欲为。【9】事实上，中国人真诚地欢迎友好的外国人，但没有人会喜欢上述这些人。儒家的普世主义理想太先进了，它不适用于一个仍充满着不义的世界。因此，中国被迫退回到民族军事国家的低级阶段。然而我们希望，当中国强大到足以抵制外来干涉、维持和平之后，她将向遵从中国司法管辖的所有外国人自主全面地开放，以实现儒家的普世主义，通过现有民族国家缔造一个世界国家。

（三）鼓励工匠和商人的迁入

虽然一般来说移民对一个国家的经济生活会产生很大的影响，但它的影响远远超过经济领域。所以，我们现在来讨论专门人口的入迁，即工匠和商人移民。当鲁哀公问政时，孔子提出了九条原则。其中第七条是招纳各种工匠，第八是优待外国人。前者明确地提到了工匠，后者特别指外国商人，虽然它泛指所有外国人。

孔子说出了这两条原则会带来的好结果、以及实施的细节：

“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10】

总之，政府应使国家成为工商业中心，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必须鼓励移民。

尽管孔子偏好农业，但他在九条原则中没有提到它，而只提到了工商业，了解这一点很重要。为了说清楚，我们必须给出全部九条原则。它们是：国君的人格修养，尊崇贤能，挚爱亲属，敬重大臣，体恤群臣，爱民如子，招纳工匠（来百工），优待远客（柔远人），安抚诸侯，这是治国的全部计划。它从统治者自身的修养开始，为此他的同僚必须是有德才之人。然后他必须深爱他的亲属，对所有的官员和百姓亲善。这六条都应用于自己的国家之内。在国际关系方面，它们由最后三条支配。除了最后一条是外交原则，其他两条都是经济原则。有趣的是，孔子总是不把经济生活视为国内问题，而是一个国际问题，因此直到第七、八条他才讲到经济原则。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大学》直到最后一章《平天下》才触及经济问题。【11】

现在回到我们的重点。就这九条原则来说，除了第七、八条以外都不涉及经济。但这两条仅指工商业，农业则完全没提到。这可能有几个原因。首先，农业可以包括在工商业中，因为，农业是首要产业，其他两业是次要产业。第二，在国际竞争方面，工商业可能优先于农业。第三，由于“百工”和“四方之民”的大量移入，与农业相比，则更需要工商业才能养活这么多的人口。孔子之所以仅指出工商业而不提农业，上述三个理由他可能都想到了。

还有，关于优待远人的效果，孔子只提到“四方之民而至”，但关于招纳百工的效果，他却明确地指出“财用足”。因此，一个国家要想财富充足，必须诉诸工业。单靠工业就能产生新的财富，而商业只能给既存财富添加新的价值。由些看来，可以说孔子懂得工业资本的重要性。所有上述这些论点都是孔子的经济原则。

虽然 “来百工”的政策没有在中国实现，但它却在英美两国得到了成功的实施。在爱德华三世和伊莉沙白时代，佛兰芒工匠的入迁给了英国工业巨大的推动力。自从孔子纪元2371年或公元1820年以来，移民也对美国的进步作出了贡献。如果没有移民，美国不可能有目前这样的繁荣。不幸的是，由于周边国家的工艺相对太低，中国曾经封闭自守了一个较长时期，这一政策没有带来明显的效果。今天，由于技术的改进，中国实际上需要大量的熟练工人，但是外国的政治干涉暂时阻碍着这一需求的实现。然而我们确信，这一障碍不会持续很久，“来百工”的原则定会在将来取得巨大成功。

（四）不存在种族问题

按照《春秋》的原则，一个国家被认为是开化的或不开化的（夷），不是根据其种族或地理位置，而是根据其是否具有真正的文明——礼和义。没有一个种族或国家能够永远拥有文明国家的称号，除非它的行为是正义的。这是孔子的原则，所以中国人根本没有种族问题。

然而中国没有种族问题不仅是因为孔子的学说，也有地理上的原因。中国位于最大的大陆之上，拥有高山巨川，她培育了一个伟大的民族，没有机会面对种族问题。所有人都能从中国历史中看到，中国接受了来自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宗教和任何种族。所谓的野蛮人不仅成为普通公民，还成为显赫的文武官员或统领一方的诸侯。虽然我们无法知道全部的早期历史，但从周至今，中国人对任何民族都没有种族偏见。

最好的例子发生在唐朝，孔子纪元1181年（630 A.D.），突厥被消灭后，除了往西撤走的以外，投降唐朝的有约十万之众。唐太宗命他的朝臣们讨论如何处理突厥人，有人要把他们赶回原来的地方，但温彦博说：

“王者之于万物，天覆地载，靡有所遗。今突厥穷来归我，奈何弃之而不受乎！孔子曰：‘有教无类。’若救其死亡，授以生业，教之礼义，数年之后，悉为吾民。选其酋长，使入宿卫，畏威怀德，何后患之有！”【12】

唐太宗最后采用了这一政策，将他们的土地分为几个州，指定他们的首领作为地方长官。当突厥的部落首领们来到朝廷时，他们都被任命为军事长官，成为朝中大臣。其中五品以上的超过一百人，接近中国朝臣的一半。居住在首都的突厥人约有一万户。这说明中国人的心胸是多么宽广。尽管突厥人是被征服的，他们立刻就得到平等的政治权利。确实，中国人将蛮族人置于与自己相同的地位，从而同化了他们。

我们可能会问：为什么过去和现在西方会产生种族问题？看来它可能与地理环境的褊狭有关。因为欧洲不是一个真正的大陆，它只是亚洲大陆的一个半岛，那里有许多地理上的天然分割，还有许多小岛和半岛。在这样的环境下，欧洲人的地方观念得以形成。在古代，除了亚历山大和凯撒以外，希腊人和罗马人都只知有城邦。即使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他的理想也只是一个城邦国家，一切都依靠战争。在当代，欧洲人的种族偏见有增无减，这看来是地理环境的产物。

现在，我们转向美国。美国是由一批贤达之士在新大陆上建立的，美国人比欧洲人心胸较宽广。然而，随着这个国家年岁的增长，原有的真诚善意褪色了，于是出现了《排华法案》（孔子纪元2433 A.K.或1882 A.D.）。看来，种族偏见不是来自美洲大陆本身——这样一个伟大的新世界不应产生如此狭隘的思想——而是来自欧洲半岛，特别是来自新的移民。对于全世界来说，《排华法案》对于世界来说是一个极坏的榜样，是美国光荣历史上的一个严重污点。由此看来，美国人不及中国人优秀。

注释：

【1】参阅《礼记·檀弓下第四》。

【2】参阅《汉书·卷二十四》。

【3】《论语·子路篇第十三》。

【4】《论语·子路篇第十三》。

【5】《论语·季氏篇第十六》。

【6】《孟子·梁惠王上》，意为：现在大王若能施行仁政，使得天下入仕的人都愿在大王的朝廷中任职，耕田的人都愿在大王的土地上耕种，商贩都愿到大王的集市上交易，旅客都愿到大王的道路上行走，天下对自己的君主感到不满意的人都愿来投奔大王。

【7】《礼记·王制第五》，意为：将迁徒居到其他诸侯国家的，三个月不征召。自其他诸侯国迁来的，一年不征召。

【8】《论语·卫灵公篇第十五》。

【9】有一件事例典型地说明了，由于外国人得到治外法权的保护，中国人不得不忍受的诸多侮辱和压迫：在上海外滩公共花园的门口有一个牌子上面用中文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那是在全部由外国居民代表组成的市议会的命令下立起来的！

【10】《中庸》，意为：招纳工匠，财物就会充足；优待远客，四方百姓就会归顺……经常视察考核，按劳付酬，这是为了招纳工匠；来时欢迎，去时欢送，嘉奖有才能的人，救济有困难的人，这是为了优待远客。

【11】参阅《大学》。

【12】《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三》，意为：君王对于天地万物，事无巨细，都要有所包容。现在突厥困窘，前来归附我大唐，为什么抛弃而不予接受呢。孔子说：“对于教育对象不应区分亲疏贵贱。”如果拯救他们于将亡之际，教他们生产生活，教他们仁义礼教，几年之后，全都变成我大唐民众。选择他们中间的部落首领，使其入朝充任宿卫官兵，畏惧皇威留恋皇恩，有什么后患呢！

（节选自陈焕章《孔门理财学：孔子及其学派的经济思想》，翟玉忠译，陆寿筠校；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