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伦理问题上孔子有很多教导,这里我们将完全忽略之,只指出其中三个直接反对经济动机的学说。第一个是命的学说,第二个是名的学说,第三个是灵魂的学说。这些都是孔子十分重要的学说。 为了理解命的学说,我们必须首先问什么是“命”。孟子定义说:“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1】 “天”和“命”这两个词是可以互换的。按照《孝经纬》的说法,世界上有三种命:行善得善叫做“受命”,行善得恶叫做“遭命”,行恶得恶叫做“随命”。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2】实际上命有三方面的意思,从宗教的角度看,它是超自然的力量,预先决定一切;从哲学的角度看,它是必然法则;从伦理的角度看,他是正义原则,在正确的时间以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孔子关于命的学说包括了这三方面,因此他说不知命就不会成为一个君子。信命就不会汲汲于财富,孔子以自己为例说:“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3】他爱的是探求真理,而不是寻求财富,所以他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这里天和命是同义的不同表达。既然命由天注定,人性也由天所定,那么当人性有欲而命运不能满足它们时如何谐调二者呢?在孔子看来,人性应屈从于命运,他说:“(君子)命以坊欲。”【4】因为植根于天性的人欲无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完全控制他们,所以孔子宣称有命在天,超越人的力量,目的是防止非法的野心、节人无限之欲。孟子提出了同样的原则,他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5】孟子懂得人性是什么,但他教导人们要尊重命运,不要以人性为借口为自己追求满足辩解。因此,命的学说是一个直接调适经济欲望的伦理学说。从命的学说引申出两种方针,第一种是温顺的、静守的,顺其自然而得,不冒险去求取,这本是为了弱化经济欲求,特别是对于个人。对于个人来说,如果他因应自然之道,不试图用不适当的方法得到任何东西,他就会从物质欲望中解脱出来,享受巨大的快乐。《易经·系辞上》中说:(圣人)乐天知命,故不忧。这是乐观主义的看法。如果一个人不信命,他将成为欲望的奴隶和财富的追求者,因此孔子说:“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6】不过我们不要误以为温顺的方针排除了自助原则。一个人在尽责的过程中死去,这是正常的命运(正命);但因为自己的过失而死,就不是正常的命运(非正命)。孟子说知命的人不会立于危墙之下。因此,按照礼义原则,对于那些没有明智地避开意外打击而亡、或被掉落的危险东西砸死,或由于不小心而溺死的人,就不该举行哀悼。的确,如果一个人不能帮助自己,命运也从来不会帮助他,他只会遭到自己过错的惩罚。命运是人们力尽所能以后起作用的终极原因,但对于无所用心者来说就不只是一个碰碰运气的问题。“相信上帝,同时有备无患”是俟命的真义所在。认识命运与不认识命运者的唯一不同是前者作所有的事都是道德的、合法和合理的,而后者正好相反。命运不是让人什么也不做,孟子说:“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7】第二种方针是积极的,主动的,相信自己的理念,不顾及一切条件。这本是为完成伦理责任,特别是在社会层面。在社会关系中和社会环境下,通常人们很难实践他们的伦理原则,这是命运。但我们应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应说“这是命运”,使自己气馁。孔子的精神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以改造世界为己任,用尽了他全部的心力,这是“立命”原则!积极的方针不是忽视命运,而是相信它,这种信仰使一个人的性格变得顽强。当孔子在卫国时他同卫国的一位大人颜雠由住在一起,但卫宫中的宠臣弥子通过孔子的学生告诉孔子说,如果孔子由他接待,孔子可能当上卫国的国卿。孔子回答说这是命。孟子评论道:“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8】当孔子得知鲁国的官员公伯寮在国相季孙面前诽谤子路时,孔子说:“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9】因此,命的学说会使一个人坚信自己的原则,不因外物而动摇,就是生死也不能影响他,能否得到官位财富的问题怎会影响他呢?孟子说:“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10】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他不相信命运,他就会为琐事所动,破坏自己已经成就的东西,这是缺乏自信。因此,命的学说不仅对一个人履行自己的道德义务有益,也对一个人的经济事务有利。实际上它适用于日常生活的诸多问题。命的学说为道家所接受,但却为墨家所反对。《墨子》用三章的篇幅反驳这一学说,却不能击中要害。他说由于信命,国君和官员必定会对政府事务变得懒散,男女百姓对财富的生产也会变得懒散。【11】但这根本就不是命的学说。第二个直接反对经济动机的原则是名的学说。一个人的名是他个性的标记,人们关注它不仅仅是名称本身,而是使名声远扬的功绩。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12】既然名是功勋的永恒的伴生物,没有一个其名不为人们怀念的人能够成为君子,因此名对一个君子来说是必要的。这并不是说一个人应该从别人那里寻求自己的名声,而是应由自己去成就名声。孔子还说:“立身行道,扬名於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13】这里我们知道,孔子把名看作是伦理生活的终极目标,司马迁说太上立德!名的学说让伦理动机强于经济动机,会使人们不计较经济状况而坚守道德。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14】这是直接反经济欲望的伦理学说。我们坚守仁德意味着成就自己的名声,因此,我们必须实践仁德,不嫌贫爱富,它是成就名声的方法。既然嫌贫爱富是人们的顽强动机,孔子如何能使人们随遇而安,关注自己的声誉呢?宣扬名的学说不仅需要伦理理论,还需要历史事实,因此孔子用下面的事实来说明名是不依赖于财富的,它更持久、更重要,他说:“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死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15】富有的君主不能比他的死期活得更长,他的财富也不再对他有任何用处,但两个饿死的人因他们的名声而永垂不朽。这就证明名声比财富更有价值,人们在二者之间取舍不能欺骗自己。因此贾谊说:一些人会说名的学说是建立在利己基础上的,它不是最高的伦理原则。在某种意义上这样说可能也是对的,但我们必须进一步讨论。重名也许是某种形式的利己,但是这样的利己我们是永远不可能摆脱的,无论伦理原则是多么完善。最高的原则就是为了美德而美德。孔子说:“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17】这是人的最高境界。当我们问他们为什么牺牲生命保全美德时,必须解释为他们是为了满足伦理上的需要,那是一种强大得无法抵制的感觉,为了满足它他们甚至会牺牲自己的生命。这可能是一种自私,但我们怎么可能超越它呢?事实上人是有感觉、有欲望的动物,从这一点上来说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绝对无私的人,除非他不是人。由于人一般都汲汲于富贵,如果不唤起人们的伦理趣向,孔子就无法使这种经济趣向淡化,因此他宣传名的学说以取代利。人性是如此脆弱,除非为了名或利,否则他们不会想行善。孔子说:“无欲而好仁者,无畏而恶不仁者,天下一人而矣。”他还说:“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畏罪者强仁。”【18】我们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成为仁者,行仁而不求任何好处,我们将给那些行仁德的人一些奖赏。如果我们不让人们取利,同时否定他们求名的趣向,那样将太残酷,是不符合正义的,人类社会将一点也不会进步。因此孔子创立了名的学说,为的是将人们从经济世界带到伦理境界,用伦理成就取代经济成就。在孔子看来,名有两个用途,一是赏,另一个是罚。在《春秋》中他运用自己的权威,利用名对人们,上至帝王下至匹夫,加以赞赏或谴责。当他赞赏一个名时,他用的一个词就比皇位还荣耀;当他谴责一个名时,即使一个词比死刑还严峻。谈到武王,孔子说在这个世界上他没有失去美名。孟子说:“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19】因此,人们为了得到好的名声不能不行善,怕留下恶名而不敢作坏事,这说明了名的学说的用处。但是,道家破坏了名的学说。老子提出了以下问题:“名与身孰亲?”【20】他是说生命比名更重要,我们不必付出生命的代价来维护自己的名声。道家是利己主义的,杨朱更将其推到了极端。他的说法是无论一个人多好或多坏,必定会同归于死。好人死后留下美名,但他们生时失去了享受;坏人死后留下恶名,但他们生时满足了自己的欲望。美名与恶名对于死者来说,并不比对于一截木桩或一粒土块更有意义,他们并不知道对他们的赞赏或谴责,名誉对朽骨有什么意义呢?这是极端的伊壁鸠鲁主义,直接反对孔教,但终被孟子一扫而空。第三个直接反对经济动机的原则是灵魂的学说。对于灵魂一词我们必须引入它的同义词。在《大学》中,灵魂被称为“明德”;在《中庸》中,被称为“天命”、“令德”、“至诚”;《礼记·礼运》中称“知气”;《易经·系辞》中称:“精气”;《孟子》称之为:“浩然之气”、“是非之心”、“侧隐之心”、“赤子之心”和“人心”。在孔教看来我们可以从两个方面考察灵魂:一是从伦理角度,存在着活人的灵魂,那是人心中的精粹部分;二是从宗教的角度,存在着离开躯体的死者之灵,那是同一个灵魂,只是存在于生命的不同阶段。如果我们能使自己现世的灵魂遵循伦理,那么在我们死后它将成为光耀天堂的精气而得到永生。如果我们不能使它遵守正道,它将消解变易。为了与经济动机相比较,我们只从伦理的角度讨论灵魂的学说。在这方面,孟子的学说最能说明问题。他常常用“心”一词取代灵魂一词,意义是一样的。他首先说明,精神欲望和物质欲望一样地强烈。为了论证这一原则,他指出口、耳、眼的感觉都有相对应的味、声、色标准,为什么独有人心没有任何标准呢?人心的标准是理性和正义。因此,理性和正义满足人心之欲恰似美食满足我们的口味。“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21】这里他指的高贵与重要的部分是灵魂,低贱与次要的部分是指身体。一个人应既爱他的灵魂,又爱他的肉体,两者都应好好保养。但相对于肉体他应更关注自己的灵魂,关注肉体超过关注灵魂的人是小人,孟子称之为“饮食之人”者我们可以称其为经济人,他只关心自己的肉本。按照孟子的原则,人生的主要目标是精神的而不是肉体的,他应让经济生活屈从于伦理或精神生活。问题是:如何使灵魂比肉体更重要呢?换言之,一个人如何使灵魂成为肉体的主人?为什么不是每个人都关注自己的灵魂更甚于关注肉体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孟子提出了一条很好的原则,这是孔教伦理的关键。他说:“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22】从上面的论述中我们知道,心之超越感官是在于心能思考而感官不能。尽管二者皆是上天所赐,但一个比另一个更高贵。心就好像一个君主,拥有充分的的意志力和思辨力;而感官就像普通官吏,只能被动地尽到自己的职责。感官自身是物质的东西,因此必然会受制于外物。但心是灵魂,有思考能力并独立于一切物。如果一个人能将自己的灵魂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感官怎能夺走它呢?那么又如何建立灵魂的至高地位呢?就是靠思考,别无其它。思考足以成就一个君子。《尚书》中说思考的效果是洞察,洞察一切是圣人的品质。因此,思考是成就灵魂的方式,而成就灵魂是控制经济欲求的方式。事实上,灵魂的学说是伦理的学说,它在经济生活中得到运用。因此,按照孔教的观点,生活于经济世界中我们仍能成为圣人。【8】《孟子·万章上》,意为:孔子依据礼进身,按照义退处,能否得到官位说“取决于命运”。【9】《论语·宪问篇第十四》,意为:道能够得到推行,是天命决定的;道不能得到推行,也是天命决定的。公伯寮能把天命怎么样呢?【10】《孟子·尽心上》,意为:短命长寿都不三心二意,修饬自身来等候上天的安排,以此来安身立命。【11】参阅《墨子·非命上》、《墨子·非命中》、《墨子·非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