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6月4日下午,拜访好友熊敏华女士,品茗聊天,论及中国文化。承蒙敏华厚爱,她竟然将我的谈话录了下来,并让人整理成文字;兹稍加润色,公开发表,以求教于大方。 一、中国的内在修养与印欧文明的修道观念迥异
佛教传入是中印两大古文明的双向交流:一方面是佛教自身的演化。宋以后佛教在印度本土几尽消失,但在中国和阿富汗等地,大乘佛教不断发展,给了佛教成为世界性宗教的动力;另一方面,中国文化在吸纳佛教的时候出了很大问题。宋明理学家用佛教观念解释中国本土文化,导致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修养体系被埋没。 对于不同空间、时间的文化体系,不能轻易嫁接、互释,这会导致严重后果。《诗经》的第一篇《关雎》大家耳熟能详,“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过去百年来,学人普遍将其视为爱情诗,认为男主人公因思念女子而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这是典型的“以今释古”,不能因为今天我们都用手机,就断言孔子也用手机。读《毛诗序》就知道,这首诗是站在女性大家长的角度写的,现代基于爱情的婚姻始于18世纪后期,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数千年前都没有今天的爱情婚姻观念。 在《关雎》时代,婚姻是“合二姓之好”,古代非常重视门当户对和阶级制度,家长在安排婚姻时起主导作用。因为家长会周全考虑各种因素,在印度至今仍多有这样的传统观念。 自宋代起,佛教被用来解释中国文化的核心经典《大学》。对《大学》中提到的“格物致知”,宋明理学家借用佛教观念,将之解释成类似于佛教的“开悟”境界,这严重偏离了“格物致知”的原意。朱子《大学章句》说:“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 再比如说,佛教强调“无常”,认为一切因缘都变化无常。而中国文化则强调“常”,“不知常,妄作凶”,意指如果不了解常理常道,轻率行事就会带来凶险。这就像做生意,如果连市场行情都不懂,就很难成功。 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遵从一定的规律和法则。只有掌握了这些规律和法则,我们才能更好地应对变化,避免迷失方向。中国文化非常注重这些,这符合现代科学精神——宇宙规律是科学的基础。 《大学》讲“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止”强调本分与职责,“静”又是什么意思呢?正如《韩非子·喻老》所言:“不离位曰静”,不离本分才是静与定,是真正的“大定大静”——“静”并非指打坐、不动,这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精妙之处。 当下我们生活在一个快节奏、不确定的世界中,现实需要我们静下来,韩非子说的那个“静”,实际是佛教的最高境界。作为一个人,你该先尽到父母、儿女的责任,而不是跑到山上去,那叫“小乘”、“自了汉”。中国人讲回到红尘中去,如何在各种境界里头尽本分。不出不入,无出无入,不分出世和入世——实际上韩非子所讲的正是最高的“禅”。 许多人在光怪陆离的世界中迷失了自我,天天慌里慌张,不知道一辈子要做啥。所以你要静下来思考,先坐下来、静下来,有时间反思正确的人生道路。当然也不是坐下就不起来了——清净不是道,享福不是道,脱离人间不是道。 韩非子说的“不离位”,是修身的起点,这特别简单。《大学》说,你看鸟儿晚上还知道找个枝儿落下,人为啥不如鸟呢?鸟儿还知道在那儿停下来休息,还知道“止”。所以,它说为人父母要止于慈,对上级要敬重忠诚,要止于敬,等等。中国文化的内在修养(内圣)与印欧文明的修道观念迥异,不是远离尘嚣,进入深山老林去念经冥想。所以用佛教观念解释《大学》,肯定会驴唇不对马嘴。 二、当代中国人的世界责任和历史使命 中国文化为何能几千年生生不息?这与它重世俗的特质及其背后的世俗性知识体系有关。你看印度、埃及、巴比伦等古文明都已消逝,只有中国屹立不倒至今——我们的文字直接继承自甲骨文、金文。 100年前,孙中山先生讲为何中国没有像印度那样亡国。一是中国地域辽阔,资源丰富,使得各国都想分一口,不愿让其他国家独吞,从而形成了相互制衡的局面。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我们的独特文化。 我和石家庄学院付金财老师正在出版的《中国人的政治教科书<今文尚书>》(该书已由华龄出版2024年7月出版)告诉人们:一个政治组织怎么保持强大?其中有一篇叫《洪范》,政治组织的基本原则,“洪”就是“大”,“洪范”,就是大法——这是“中国式”“中国模式”的文化基因。 过去四五千年,历史变迁可谓沧海桑田,但中华文明的基本原则,我们的文化基因没有大的变化。《洪范》主张政治上要有个稳定的重心,现在叫党中央,党的领导。有了这个政治重心,我们就像不倒翁,不易倒掉。 而西方从未建立起一个稳定的政治重心,它讲二元对立的斗争,殖民掠夺——古希腊罗马时代是这样,大航海时代以后西方这种文化基因仍未根本改变。21世纪,国际社会仍是丛林法则当道,那些弱小的族群,只有形式上的独立,没有真正的主权。前些年我去日本考察,他们的专家说日本不是真正的主权国家——事实真是这样,日本是美国的附庸国。进入21世纪,随着西太平洋国际形势的变化,日本的附庸性有加深的趋势。 中国不是这样,它是超越各种族群与宗教边界的“天下”。4000多年前,中国中央政府的统治范围可能覆盖了东亚极大部分地区,当时各种鬼神、宗教太多了,怎么统一起来?靠将某个单一宗教确立为“正统”“国教”,会人为造成对立。所以我们发展出了内圣外王的“道术”,它源于上古的治国理念。“道”,说白了就是整体规律,普遍的道理!手机的强实用性对全世界人都是一样的,所以它能风行全球。我们就建立起了这样一个治国理念,叫作“道术”,它超越了不同族群和宗教,数千年来中国文化疆域如同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因为它不把任何人当敌人,“王者(道)无外”! 反观西方,至今还没有显著的超越宗教的安身立命、安邦治国知识体系。宗教具有天然的排他性,其中有一个逻辑突破不了:宗教的普世性仅局限于宗教之内。你信仰一个宗教的上帝之后,大家才是平等的兄弟姐妹;如果不信仰的话,你就是异教徒,乃至成为敌人。当然基督教比犹太教更普世,基督教徒不认为只有犹太人才是上帝的选民。当代强调宗教宽容也有利于不同宗教和平共处,但从根本上解决和平问题还要靠中华道术及其背后的生活方式、政治经济、军事战略体系。 我们读《旧约》,会看到以色列人对异教徒实行野蛮屠杀时,并没有在道德上受到任何谴责。他们认为这是上帝的神圣旨意——考虑到目前以色列人对加沙民众尽乎无差别的杀戮,上述观念需要我们特别警惕! 以邻为壑,这种西方文明形态与人类持久和平、持续发展的高尚理想背道而驰。所以,我们要大力宣传中华文化,在西方主导的文明范式之外,找到一条新路——这是所有中国人的世界责任和历史使命,值得我们奋斗终生,死而不已! (翟玉忠,中信改革发展研究院研究员,新法家网站中英文版总编辑,“大《六经》工程”总编辑;本文首发于微信公众号“天雪节气”2024080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