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子百家皆源于西周礼制之下的官方知识体系——王官学,何来反对礼?孔子“援仁入礼”,为天下秩序的重建,西周礼乐文明的复兴奔走呼号。对于孔子的理想和努力,老子认为脱离了“内静”大道,只会留下“外敬”的礼仪空壳,这是先秦以至汉代儒、道“礼仪”之争的核心所在。道家不反对礼,只是更多地强调礼的内在精神——内静外敬,特别是内静之道!黄老道家经典《管子·心术上第三十六》将道、德、礼、义并称,认为虚无无形叫作道,化育万物叫作德,摆正君臣父子这类人间的关系叫作义,尊卑揖让、贵贱有别以及亲疏之间的体统叫作礼,繁简、大小的事务都使之遵守统一规范,并规定杀戮禁诛等事叫作法。(原文:虚无无形谓之道,化育万物谓之德,君臣父子人间之事谓之义,登降揖让、贵贱有等、亲疏之体谓之礼,简物、小未一道。杀僇禁诛谓之法。) 《心术上第三十六》注此段经文时将“宇宙大道——人间之理(礼者,谓有理也)——德(道依理施用)”有机地统一了起来,认为道与德之间本无明显的界线,说“理”是谓道所以施用之意,从而牢固地将礼建立在了道的哲学基础上。礼者谓有理也,是得道成德的行为原则。后世将讲究礼节常常称为有道德,但“道——礼——德”有复杂哲学意义却少有人注意了。道是华夏哲学的主体思想,儒者崇道,从孔子观周问礼于老子这件事能清楚地看出来。司马迁写《史记》时两处记录了中国历史上这次最重要哲人会见。第一处是在《老子韩非列传》中,老子批评年轻的孔子心骄而志淫,劝其虚静自守。而孔子则对老子赞赏有加,并将之比喻成人间的“龙”。老子注意到周礼所依附的西周政治体制已经永远消逝于历史尘埃之中,成为朽骨,这比诸多当代儒学研究者的理解还要深刻。司马迁记述说:“孔子适周,将问礼于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临别前,老子告诉孔子不要“深察博辩”。《史记·孔子世家》载:“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吾不能富贵,窃仁人之号,送子以言,曰:聪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议人者也;博辩广大危其身者,发人之恶者也。为人子者毋以有己,为人臣者毋以有己。’”老子逝去两千多年后,1993年,当我们看到郭店战国楚简最早的《老子》版本时,发现它竟说:“绝智弃辩,民利百倍。 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绝伪弃虑,民复稚子”(尹振环:《楚简老子辩析》,中华书局,2001年11月,第173页。)而今本《老子·十九章》写作:“绝圣弃智,民利百倍;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 ——郭店《老子》中的那句话不是《史记》中老子对孔子的谆谆教导吗?跨越千年的历史,我们真有一种时空倒流的感觉。认识儒家与道家两位先贤思想交流的历史,有助我们理解《老子》一书“礼”的真义。过去诸多注家看到《老子·三十八章》有“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就认为老子是从根本上反对礼的,这是错误的。最早注《老子》的韩非在《韩非子•解老第二十》对此解释说: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夫恃貌而论情者,其情恶也;须饰而论质者,其质衰也。何以论之?和氏之璧,不饰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饰以银黄。其质至美,物不足以饰之。夫物之待饰而后行者,其质不美也。是以父子之间,其礼朴而不明,故曰:“理薄也。”凡物不并盛,阴阳是也;理相夺予,威德是也;实厚者貌薄,父子之礼是也。由是观之,礼繁者,实心衰也。然则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者也。众人之为礼也,人应则轻欢,不应则责怨。今为礼者事通人之朴心而资之以相责之分,能毋争乎?有争则乱,故曰:“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乎。”(大意是:礼是情感的描绘,文采是本质的修饰。君子追求真情而舍弃描绘,喜欢本质而厌恶修饰。依靠描绘来阐明情感的,这种情感就是恶的;依靠修饰来阐明本质的,这种本质就是坏的。和氏壁,不用五彩修饰;隋侯珠,不用金银修饰。它们的本质极美,别的东西不足以修饰它们,事物等待修饰然后流行的,它的本质不美。因此父子之间的礼纯朴自然而不拘形式,所以说,礼是淡薄的。一切事物不能同时旺盛,阴阳就是这样;事理总是正反相互排斥的,威和德就是这样;实情深厚的外貌就淡薄,父子之间的礼就是这样。由此看来,礼节繁琐是内心真实感情衰竭的表现。既是这样,那么行礼正是为了沟通人们朴实的心意。一般人的行礼,别人回礼就轻快欢乐,不回礼就责怪怨恨,现在行礼的人本想从事于沟通人们朴实的心意,但却给众人提供了指责自己的借口,能不发生争执吗?有争执就乱,所以《老子》说:“礼是忠、信淡薄的表现,是产生争乱的开端。)老子不反对礼,老子主张的是一种“上礼”,建立在道家内静外敬基础之上的“礼”。同是《老子·三十八章》,《韩非子•解老第二十》注“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仍之”说:凡人之为外物动也,不知其为身之礼也。众人之为礼也,以尊他人也,故时劝时衰。君子之为礼,以为其身;以为其身,故神之为上礼;上礼神而众人贰,故不能相应;不能相应,故曰:“上礼为之而莫之应。”众人虽贰,圣人之复恭敬尽手足之礼也不衰。故曰:“攘臂而仍之。”(大意是:凡人受外界事物的影响而有所动作,并不懂得这种动作就是他自身的礼。一般人的行礼,是用来尊重别人的,所以有时认真,有时马虎。君子的行礼,是为了他自身的需要;为了自身的需要,所以专心一意对待它而使之成为上礼;上礼专心一意而一般人却三心二意,所以两方不能相应;两方面不能相应,所以《老子》说:“上礼实行了却没有人响应。”一般人虽是三心二意,圣人仍然内心保持恭敬,一举一动都遵守礼,毫不懈怠。所以《老子》说圣人“竭尽全力继续行礼”。) 春秋时代,礼制逐步丧失去其维系政治秩序功能后,就有人开始担心礼形式化的危险。据《左传·昭公五年》,公元前537年,保存周礼最多的鲁国国君鲁昭公访问晋国,各种仪典上进退周旋皆合礼数,但是女叔齐却批评昭公不懂得礼。他的理由很简单,礼之仪文皆属末节,礼义才是根本。礼的意义在于选贤与能,政令畅通,建立正常的政治秩序,鲁昭公虽善礼数却不能做到这一点,所以女叔齐以为其不知礼。 历史没能阻止礼仪形式化的现实。由汉至唐,礼定乐成,以致太平成为儒生们坚定不移的目标;唐玄宗时代《开元礼》制成后不是太平盛世而是安史之乱,礼治的失败强迫儒生们重新考虑内在的心性问题,但他们没有能够彻底回归“内静外敬”之道,反而走上了“存天理、灭人欲”的道德保守主义——在某种意义上说,后世儒家自身埋葬了上千年来他们摩顶放踵,孜孜以求的礼! (节选自翟玉忠《中国拯救世界:应对人类危机的中国文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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