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文明与西方文明最主要的不同就是她脱离了宗教神话的影响,相信“神不胜道”,不是超自然的上帝,宇宙人生的自然秩序(道)才是真理之源。这使得华夏文明在处理经济问题时,将生态秩序放在第一位。尽管现代西方文明也把环境问题看得十分重要,学印第安人大讲“地球母亲”,但他们仍然用资本主义“资本至上”的原则,而不是自然原则组织经济生活。
先哲何时脱离神话影响过渡到自然主义世界观的呢? 据甲骨文记录,它可能发生在商朝末年,当时祖先不再是恐怖的需要用各种宗教仪式安抚的对象,他们变成了值得尊敬的会赐福子孙的灵魂。日本学者伊腾道治总结第三期后半期、第四期卜辞(大致相当于公元前12世纪中叶以后)内容特点时说:“这一时期,祖先是在另一个与活人相同的世界里生活的;同时,与祖甲时代相比,人们更明确地意识到祖先是赐福于子孙的,从而确立了祖先崇拜。”(伊腾道治,《中国古代王朝的形成——以出土资料为主的殷周史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10月,第27页) 这一转变是重要的,它表明在神话中人性的因素正在加强,那种通过祭祀占卜将人类的命运委于神权的时代终将结束。《逸周书·文酌解第四》总结周文王的行事特点时,尽管仍主张尊敬神灵,但已经将卜筮降到了无足轻重的地位,指出占筮不吉也要善其所为,龟卜虽吉也要居安思危。 周穆王的史官在记述前朝诸国败亡的教训时,单列出古国玄都氏重视鬼神、不重人才、相信占卜、重用神巫而灭亡。(《逸周书·史记解第六十一》原文:昔者玄都贤鬼道,废人事天,谋臣不用,龟策是从,神巫用国,哲士在外,玄都以亡。) 西周末年,当芮伯良夫向厉王进谏的时候,已经屡屡讲“道”。《逸周书·芮良夫解第六十三》:“小臣良夫叩头谨告天子,作为百姓的父母,只要尽到他的职责道义,远方人没有不服从的。如果不讲道义,身边的臣妾也会背离。百姓归向恩德。有德百姓会拥戴,无德百姓就仇恨。”(原文:予小臣良夫,稽道谋告,天子惟民父母,致厥道,无远不服,无道,左右臣妾乃违。民归于德,德则民戴,否则民雠。) 西周以后,中国人不仅政治生活中讲道,经济生活也讲道,并发展出了完备的按时节安排生产的法规体系(即月令)和经济管理体系(详见《周礼·地官司徒》)。 经济领域的自然之道包括:按照自然生产的周期进行生产,顺时取物;维护生态持续的生产能力,蓄足功用;节制消费和资本,用之有节。 《逸周书·文传解第二十五》将中国古典经济理论的顺时取物总结为:山林不到季节不举斧子,以成就草木的生长;河流湖泊不到季节不下渔网,以成就鱼鳖的生长;不吃鸟卵不吃幼兽,以成就鸟兽的生长。打猎有季节,不杀小羊,不杀怀胎的羊。牛犊不拉车,马驹不驱赶奔跑。土地不失其所宜,万物不失其本性,天下不失其时令。 由于现代人已经不知中国古典经济理论顺时取物的原则,所有的生产都按工业化逻辑,持续不间断地进行,严重浪费生物资源。以我国为例,尽管1995年就实行了海区伏季休渔制度,但那两个月的休渔时间能保证恢复生态的生产能力吗?由于长期捕捞过度,有些沿海居民不得不转产。 在科学技术还不发达的时代,《逸周书·文传解第二十五》还没有类似“年积材量”的概念,用以框算生态的持续生产能力,但其中明确规定:不杀怀胎的母兽,不砍未成材的树木,不错过农事季节。像这样下去十年,有十年积蓄的为王,有五年积蓄的称霸,没有一年积蓄的灭亡。生产十用去一,财富会堆积十层;生产十用去十,财富会很快耗尽。财富堆积十层的为王,很快耗尽的灭亡。 小兴安岭的原始森林,日本人乱砍了一次,建国后又大砍了两次,上世纪90年代基本砍没了。相对我们的祖先,当代的经济政策是不是太野蛮?现在大讲封山育林,那些原始森林生态的恢复可能要上百年,可现代工业手段砍光地球上的森林是很快的。我们必须要蓄足功用——为万世子孙、人类的持续发展计。 《逸周书·文传解第二十五》谈到节制消费和资本“用之有节”时,只是泛泛提到:不做骄纵奢侈之事,不做过分浪费的事,不贪恋于华美,柱子刮皮不加雕饰,屋顶用茅草覆盖,为百姓珍惜费用。 中国古典经济理论经典《管子》轻重十六篇明确反对消费主义及资本的无限扩张,特别是在政权分立、领土有限,资源紧张的情况下。虚拟人物泰奢主张用一味刺激消费的方法发展经济,管仲认为这是错误的。他说:“按规定,天子管辖方圆千里土地,列国诸侯管辖方圆百里,滨海的子国管辖七十里,男国管辖五十里,彼此像身体上的胸臂一样互相为用,所以调节缓急余缺,即使粮财散在民间,也不致成为统一国家君主的忧虑。但是,领土不大还要起来与大国争强的国家,必须使农夫努力耕耘,成果归于君主,使妇女勤于纺织,成果归于官府,这并不是想要伤害民心民意,而是因为国无积蓄就不能用人,国无余财就不能鼓励臣下。过分奢侈的办法,不可用于领土狭小的国家。”(《管子·事语第七十一》原文:彼天子之制,壤方千里,齐诸侯方百里,负海子七十里,男五十里,若胸臂之相使也。故准徐疾、赢不足,虽在下也,不为君忧。彼壤狭而欲举与大国争者,农夫寒耕暑耘,力归于上,女勤于缉绩徽织,功归于府者,非怨民心伤民意也,非有积蓄不可以用人,非有积财无以劝下。泰奢之数,不可用于危隘之国。) 自凯恩斯以来,刺激消费和信贷扩张已经成为西方经济发展的主要动力,资本膨胀造成的恶果已经显示出来,甚至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电动汽车早就发明了,上个世纪90年代,美国加利福尼亚通过了《零排放法案》(Zero Emissions Man date),以降低汽车尾气对环境和公众健康的危害,该法案规定加州1998年售出的新车中,零排放的汽车要达到2%,2003年达到10%。在美国大石油公司的压力之下,与燃油车、混合型动力车和氢燃料电池车相比拥有环保节能、费用低廉等优越性的电动车却退出了市场,最后在亚利桑那的沙漠中被绞成钢铁碎片。 在自然资源越来越紧张的今天,西方文明依旧用消费主义支撑着他们的经济增长,自己的资源不够就用经济、战争手段去掠夺,人类何时能脱离西方海盗文明的野蛮呢? 中华文明,西周初年已由山虞、森衡、川衡、泽虞、迹人、矿人等官员管理自然资源。比如矿人的职责是掌管出产金玉锡石等的地方,为之设置藩界和禁令而加以守护。按时采取,选择开采地,绘成地图交给开采者,巡视是否有人违犯禁令。(《周礼·地官司徒第二·矿人》原文:矿人掌金玉锡石之地,而为之厉禁以守之。若以时取之,则物其地图而授之,巡其禁令。) 遗憾的是,直到2007年我国稀土生产才由指导性改为指令性生产,其他矿产资源的乱挖乱采已经到了触目惊心的程度。 由于汉白玉资源有限,中国一向有节制地开采汉白玉,主要用于国家标志性建筑,一般人不得随意开采使用。但引入市场经济后,汉白玉资源这些年很快就枯竭了。要建中华世纪坛,被称为汉白玉的中华世纪坛石碑不得不用糙白石顶替,结果碑体很快就风化裂缝——这是一种历史的讽刺! 节制消费和节制资本是中国古典经济理论自然原则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节制资本不是消灭资本,《逸周书》屡次强调,国家要保证商人有足够的资本。(《文政解第三十九》:“商工受资”;《大聚解第四十》:“商不乏资”。)周初政治家吕尚直接将大农、大工、大商称为国之三宝(《六韬·文韬·六守》)。 中国古典经济理论节制资本的目的是百姓均平,不像当代美国那样让特殊利益集团通过资本绑架整个社会。 (节选自翟玉忠《道法中国:二十一世纪中华文明的复兴》,该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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