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需要指出的是,太极图被称为“阴阳鱼”是对太极图自身的极大误解,因为它的原形不是鱼,而是蛇——具有神性、代表生生之道的灵蛇——由此我们不妨给太极图下个定义:太极图是代表一阴一阳生生之道的灵蛇盘绕而成的符号。 尽管在印度和中国都有双鱼互相盘绕的形象,但那与“阴阳鱼”太极图却没有直接联系。图1-9是佛教八瑞像之一双鱼,它代表觉悟者无拘无束,亦无恐惧。
图1-9 民间装饰上的佛教八吉祥象征之一双鱼;图片来源:作者2016年6月24日摄于青海省德令哈市。 世界上,很少有动物像蛇这样从数万年前萨满文化时代就受到地球上众多民族的崇拜,并成为人类阴阳观念的象征——满族萨满专家富育光先生曾明确告诉笔者:“蛇是萨满教的最高崇拜!” 在满族萨满文化中,蛇蟒(满族认为:八尺为蛇,九尺为蟒)集太阳神、光明神、生殖神、保护神于一身。满族尼玛察氏大萨满杨世昌说过,祭祀蛇神,可以治疗妇女经血症,可祈求生子。正因为蛇蟒被视为生殖神,世界不同地方蛇神神偶通常都是成对的,蛇的图像多是两蛇盘缠。【5】 金芭塔丝在《女神的语言》中专辟一章论蛇,谈到蛇在古欧洲象征系统中的作用,她这样写道:“蛇是一种生命力,是一种影响深远的象征符号,同时也是这个世界上生命崇拜的典范。蛇的身体并不是神圣的,神圣的是这种蜿蜒而行或盘成一团的动物所分泌出的能量——这种动物超越了自身的边界并影响到周围世界。同一种能量也在螺旋、藤蔓、生长中的树木、阴茎和石笋中存在,但在蛇的身上尤为突出,蛇也因此而更为强大。蛇是某种原始而神秘的动物,它来自生命水的深处。蛇不但能通过季节性的蜕皮而获得新生,还会冬眠,这使它成为生命延续以及与冥府相联的一种象征。”【6】古欧洲人关于蛇的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人类萨满文化传统的延续。 《周易·系辞上》云:“生生之谓易”。《周易·系辞下》云:“天地之大德曰生。”或许正是因为蛇普遍代表生生不息的生殖力、生命力,才使螺旋形盘绕的蛇成为表达一阴一阳、天道的太极图的原型——在立陶宛语中,“蛇”字的意义就是生命之力!【7】 最早将蛇与螺旋联系在一起的,是距今约24000年的俄国西伯利亚马耳他遗址先民。马耳他遗址位于伊尔库茨克州贝加尔湖以西Angara河上游,距伊尔库茨克市100公里。1927年该遗址由萨维利耶夫偶然发现,1928年开始发掘,至1995年共发掘了七次。 马耳他遗址发现了十余座房址,最大的房子达84平方米,用猛玛象的大肢骨和大石块支撑,外边当蒙以兽皮。房子内部存在分工,男人和女人各占一半。长期从事西伯利亚旧石器时代考古研究的俄国拉里切夫院士描述说:“一套狩猎工具和石制劳动工具分布在门的左侧和灶处,妇女爱干净,从事家内劳动,占据右半,男子占据左半。”【8】可见当时的人已经有明确的二元观念。 马耳他遗址具有明显的萨满文化特征。吉林大学边疆考古研究中心的冯恩学教授因此将萨满教的产生上推到马耳他文化时期。他写道:“在马耳他文化时代,祖先崇拜、动物崇拜、自然崇拜皆已产生,马耳他人已有了复杂的原始宗教祭祀方式。今日的萨满教,是北亚土著原始宗教的遗留形态,随着社会和环境地变迁而不断变化。萨满教产生的时间至少可上推到旧石器时代晚期的马耳他文化时代。”【9】 在马耳他遗址出土了一件猛犸象牙的长方形骨板,中部是旋转7层的螺旋纹,两侧还有多个整体呈S形的双螺旋纹;另一面则是三条呈之字形的蛇——将蛇与螺旋联系在一起,用螺旋代表蛇,这后来成为全世界主要文明装饰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图1-10、1-11)
图1-10 马耳他遗址出土的猛犸象牙长方形骨板,中间有眼儿,当为悬挂物,此面为蛇纹。图片来源:Marija Gimbutas: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Harper San Francisco,1989,p89。
图1-11 马耳他遗址出土的猛犸象牙长方形骨板,此面中部为7层螺旋纹,两侧是S形纹。图片来源:Marija Gimbutas: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Harper San Francisco,1989,p89。 拉里切夫院士认为螺旋纹是旧石器时代晚期的日历,反映的是雌性北方鹿的孕期。如果是日历,何以同蛇纹放在一起?这几乎无法解释。 笔者认为,我们应该从马耳他文化的萨满特性上去认识这些图案。首先,从南非到中国的萨满文化中,蛇都是萨满通神时的重要精灵助手。南非萨满认为需要时自己必须化为蛇,才能生存;【10】满族萨满神话中蛇打通了沟通天上天下的孔道。【11】 之字形蛇在萨满艺术中更是司空见惯。图1-12是萨满治病用的“窝克多西瓦单”,汉译为“医生神罩”、“药影”,上面绘有各种萨满精灵助手,它们帮萨满为族众驱害治病。左边是四条之字形蛇,右边是三条。
图1-12 萨满治病用的“窝克多西瓦单”。图片来源:富育光,《萨满艺术论》,学苑出版社,2010年7月,第159页。 在萨满鼓上,多有双蛇图案。这对人类艺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中双蛇交尾像、神或人双手持蛇像最为普遍——神或人双手持蛇像从中国古代至古希腊,从古埃及到古印度,从两河流域的苏美尔人至南美的纳斯卡人,皆有这类图像,艺术家段守虹先生在搜集全世界大量双手持蛇像后不禁问道:“从世界范围的人类文化中考察神或人双手持蛇的形象,都包含着神圣与威严的象征,几乎贯穿了整个上古时代的文明史。是什么样的深远影响,使分散在地球各个角落的人们,共同记忆着一个充满无穷威力的仪式?”【12】 而萨满在进入通神状态时,会感知宇宙魂气,其具体形象类似马耳他猛玛象牙骨板上的多层螺旋。图1-13是吉林永吉乌拉街萨满罗汝明老人绘制的“宇宙魂气旋动图”。富育光先生介绍说:“罗汝明,已66岁,23岁当萨满,讲了不少特异感知的体会,而且激动时给我画了他跳神转‘迷溜’时眼前感受到突然出现数不尽的各色小花,跳动得格外耀眼好看,而且奇怪地为我画出转‘迷溜’时的宇宙魂气旋动图来。近年来我翻开当年的笔记,发现与米哈依·霍帕尔博士发表的魂气旋涡图很近似,反映共有的幻化性质。”【13】
图1-13 吉林永吉乌拉街萨满罗汝明老人绘制的“宇宙魂气旋动图”,萨满昏迷后,眼前形成此类象。图片来源:富育光,《萨满艺术论》,学苑出版社,2010年7月,第113页。 马耳他遗址猛犸象牙骨板正反两面描述的图像都与萨满文化相关。后来,蛇与螺旋纹结合,成为新石器时代东欧太极图形成的滥觞——在中国彝族中,多层螺旋纹本身就是太极图(彝语叫“输必孜”)的一种。 盘绕的蛇是太极图的本来面目。至晚在八千五百年前,在土耳其安那托利亚山区的恰塔尔·休于(Catal Huyuk)古城遗址中,我们就发现有类似太极图的螺旋纹印章。(图1-14)这类纹饰在六七千年前已经遍布欧洲广大区域,成为古欧洲文化的重要特征。金芭塔丝教授写道:“在古欧洲的陶器上,‘蛇主题’的重要性不断增强,直到公元前5000~前4000年达到顶峰,其象征意义的突出激发了‘蛇螺纹艺术’的发展,也成为公元前5千纪时古欧洲的特征。蛇盘和蛇螺纹所提供的装饰的可能范围似乎不断地激发起欧洲艺术家们的兴趣。”【14】
图1-14 恰塔尔·休于出土的类似太极图的螺旋纹印章,年代6500 BC;图片来源:Marija Gimbutas: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Harper San Francisco,1989,p123。 金芭塔丝教授在《女神的语言:西方文明早期象征符号解读》一书中讨论古欧洲的象征体系时,并没有提到太极图这个概念,她将之称为“反向螺旋纹”或“(反向)蛇首纹”,实际上就是太极图,并专有一章论及。她注意到,太极图是古欧洲对生命礼赞的主要符号,代表生生不息的生命孕育。她写道:“反向螺旋纹、新月纹和蛇首纹是意在促进孕育过程的几种纹饰。这种遍及整个古欧洲的母题,在印章、饰板、祭坛、盘子、装饰繁复的陶瓶、拟人形陶瓶以及小雕像上都遇见过。在米诺斯、基克拉迪群岛和迈锡尼艺术中,它完整地延续了下来。它在印章上的独立出现,以及作为主要母题在彩陶瓶上的出现,表明其作为一种特殊符号的重要意义。反向蛇首纹或瓶口周围的两对蛇纹往往是陶器纹饰中的唯一母题。在布加勒斯特(Bucharest)附近泰尤(Teiu)遗址的一件陶瓶上,两对蛇在‘旋转着生命之轮’,与这两对蛇相关的还有几件公牛小雕像,它们是生命力的象征。”【15】 金芭塔丝教授特别提到了罗马尼亚的库库泰尼遗址,并附有多幅“太极图”纹饰。她写道:“在库库泰尼遗址A期的瓶画上,发现许多精美的反向蛇纹或螺旋形蛇首纹,它们是画面的中心主题(见图461至图465)。这种促发生命的成对符号也出现在小雕像和拟人形陶瓶的腹部、肩部和臀部。”【16】 图1-15是金芭塔丝教授提供的一张“反向蛇盘纹”图片,实际上就是边缘开放的太极图。这是一件陶瓶的细部特写。
图1-15 原图说明:“一件大型梨形瓶上装饰着反向蛇盘纹,蛇的轮廓用白色凹纹呈现。库库泰尼A2(特鲁塞斯提,罗马尼亚东北部;公元前45~前44世纪)。”图片来源:Marija Gimbutas: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Harper San Francisco,1989,p294。 注(略) (节选自翟玉忠先生《人类文明的基因:人类二元观念与世界文化的分野》(图文版),该书由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年10月出版,读者可以通过当当、京东等网站购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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