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在选举时的造势运动)
在今天,真相对我们还那么重要吗?英国脱欧公投,支持脱欧者喊出似是而非的口号。美国大选,川普煽动了支持者的情绪。他们都赢了。16年底,《牛津英语词典》将“后真相”(Post-Truth)选为年度词汇,并将其定义为:“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也就是说,事实已经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对此所产生的情绪。 “只传达事实是不够的,后真相不会被数据的轰炸撼动。”在8月底的爱丁堡国际图书节上,以“后真相时代”为题,英国《旁观者》杂志前主编、《卫报》专栏作者马修·德安科纳(Matthew d’Ancona)发表了演讲。作为资深媒体人,他曾入选“英国媒体最具权力一百人”和“英国百位最有影响的知识分子”之列。而他最近推出的新书,就叫做《后真相:关于真相的新战争及如何反击》。 在书中,马修·德安科纳详细阐述了自己对后真相的理解:它代表的不是政客的谎言,而是公众对这些言论的反应,以及数字技术和社交媒体影响舆论、左右民意的能力。他表示,后真相在腐蚀世界,人们有必要对此进行反思和反击。 针对后真相问题,在书展现场,腾讯文化对马修·德安科纳进行了专访。以下为采访内容。 后真相与西方危机
(马修·德安科纳与其新书 拍摄:崔莹)
腾讯文化:你如何理解后真相?为什么从2016年开始,这个词被广泛提起,成为英美政治评论的焦点?
马修·德安科纳:后真相不是关于谎言的,而是关于人们如何认识、看待这些谎言的方式,是人们对谎言的回应,是人们的态度。 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开始不在意谎言,不担心说谎的危害,而更多地去关心某种主张所包含的情感因素,以及这种主张对个人的价值。这就是后真相时代的特征:人们不评价某种主张是否真实,只评估它在某种程度上是否符合自身感受。 2016年后真相之所以成为西方的重大议题,主要是因为两个标志性事件:英国脱欧、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此后后真相被《牛津英语词典》选为年度词汇。这几件事表明,后真相已经成为困扰人们、令人深思的问题。 关心社会发展、社会运转方式和社会凝聚力的人,都对后真相现象表示忧虑。令人震惊的是,后真相问题不仅存在于美国和英国,我和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交流后,意识到后真相无处不在。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我希望我的书能让人们重视后真相,并采取行动。 腾讯文化:后真相一直存在吗? 马修·德安科纳:后真相的某些元素早已存在。但近期最大的变化,是人们对某些组织和机构的信任彻底崩溃了。这些组织结构包括议会、媒体和金融机构等。另一个重大的变化,是数字技术和社交媒体对人们的生活方式产生了巨大影响,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旧的政治观点,比如‘自由’和‘民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保留和传达真相。”这样的说法已经和目前的状况不搭调。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表述的很多观点,诸如“真相是相对的”“人们不得不接受谎言”,如今也正在非专制或非极权主义的社会中应验,人们对此感到不安。 我今年49岁,冷战结束时我21岁。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西方一直宣称自由民主才行得通,而现在西方正遭遇危机:2008、2009年,金融体系溃败,令人感到不适的民粹主义在欧洲和美国蔓延。冷战结束时,我们看到糟糕透顶的西方方式的胜利:“我们赢了,我们冲破了共产主义的封锁。”弗朗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中讨论:这是政治发展的终点吗?当然不是。政治不断发展,没有什么是确定的。西方名义上倡导的民主和言论自由制度,依然可能导致劣质的结果。这正是西方吞下的一大枚苦涩的药丸。目前我们需要超越西方,向其他国家比如中国、日本和印度学习如何处理这类问题。 特朗普的当选本身就是后真相的一部分
(美国大选时特朗普的竞选口号:让美国再次伟大)
腾讯文化:你在书中指出,后真相不同于谎言、政治宣传和歪曲造假。能举例说明这一点吗? 马修·德安科纳:在水门事件中,尼克松总统说了谎。谎言被识破,他被人们反对,最终不得不辞职。在去年美国选举前的造势运动中,特朗普说了很多谎,比如关于墨西哥、关于穆斯林的。在当总统后,他甚至在出席他就职典礼的人数问题上也说了谎——总统公开地、没有任何羞耻感地说谎。他这样做,支持他的人还会继续支持他。这就很匪夷所思。这意味着,对竞选而言,“说实话”不再是一个必要的条件。 在英国脱欧公投的过程中,公众也不在乎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谎言。这样的状况是从未发生过的,这也是谎言和后真相的区别。 腾讯文化:从社会发展的角度,应该如何理解人们诉诸后真相的情感? 马修·德安科纳:首先,全球化、人口流动、气候变化和恐怖主义等因素,都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了重大影响。他们会感到恐惧,甚至愤怒。很多情况下,他们对政客、官员颇为不满,所以会有充满情绪化的回应。 其次,人们获取信息的方式和10年前明显不同了。互联网、Facebook、Google等新技术,在某种程度上把人们聚到一起——新技术打破了空间障碍,让人们更容易进行联系和交谈。但同时,新技术也导致人们只与“志同道合”的人聚在一起:种族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聚在一起,自由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聚在一起,左派和左派聚在一起,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是一种共同的情感。 作为数字部落的成员,人们失去了彼此辩论的机会。要知道,维持社会正常运转,需要不断质疑、核查和问责的制度。如果人们只停留在各自的数字泡沫中,就很容易情绪化。在英国脱欧公投时,这种情绪化随处可见,到处充斥着仇外心理、本土主义,甚至还有种族主义,移民问题成为决定很多人投什么票的重要因素。 腾讯文化:据你观察,特朗普的言论和行事风格是智囊团有意包装的吗?特朗普现象是偶然还是必然? 马修·德安科纳:我认为特朗普就是他自己的公关团队。特朗普之前的每位总统都被工作人员围得团团转,以确保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深思熟虑过。即便是奥巴马这样一个非常雄辩、非常聪明的人,也有一群顾问,这些人会为他的讲话稿把关。
(特朗普的Twitter)
特朗普不这样。特朗普早上5点起床,起来就发Twitter,内容从亚马逊到电视节目《周六夜现场》。所有关于媒体管理、媒体关系的规则都不适用于他。最近他原定在特朗普大厦就美国基础建设问题发表讲话,但他转而对夏洛茨维尔发生的暴力事件进行评价,并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双方都有责任:“新纳粹”可能做得不对,但抗议者呢?特朗普不是被谁“控制”的,他说的是他想说的,尽管他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特朗普并不傻。他想当总统很久了,至少有20年。2016年,他意识到发挥自己才能——激发民愤、忽悠大众——的时机到了。特朗普最擅长做什么?他曾经是电视真人秀中的角色,是庸俗的炫耀者。这意味着什么?他懂得如何调节气氛。2016年,人们感到非常不安、愤怒,而特朗普所能提供的、他所发挥的“才能”,和这一时局正好契合。 我不认为他的这些方式在以往的选举中会奏效。特朗普当选并非导致后真相的原因,他的当选本身就是后真相的一部分。 腾讯文化:以特朗普和支持脱欧的造势运动为例,你是否认为事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传达的信息能起到的作用,比如情感共鸣? 马修·德安科纳:在任何时候,事实都非常重要。但我认为,只传达事实是不够的。如果你面对的是说谎的人,你不能只说“你说2+2=5,实际上等于4”。你也必须用一种能触动人们情感的方式进行回击。 以去年的英国脱欧公投为例。留欧派向公众展示了大量的统计数据:一旦脱欧,英国将失去95万个工作机会,人们每周的平均工资将下降38英镑,每个家庭每年要多支付350英镑以购买生活品,欧盟在英国的6600万英镑投资将面临风险……这些冰冷的数据令人难以消化——数字无法和人对话。 那些脱欧的拥护者呢?他们懂得情感共鸣的重要性。他们用了简单明确的口号,用了讲故事的方式。支持英国脱欧的造势运动主管多米尼克·卡明斯当时指出,要把脱欧的原因表达清楚,特别要针对公众的特殊不满来表达。他们当时的口号“拿回控制权”就被证明是有效的。
(脱欧派在公车上印出口号:“拿回控制权”)
如果想和谎言对抗,就必须在人们的价值观和内心信仰方面做文章,必须以能打动人们心灵和思想的方式来传达事实。过去杰出的演讲都是如此。 腾讯文化:那媒体在后真相中的责任呢?现在的新闻报道是否已经不能满足公众的需求了? 马修·德安科纳:是这样的。为了打击谎言,新闻报道者也必须学会同人们的内心和思想对话,信息把关者也要意识到这一点。只呈现事实是不够的,必须以公众能理解的方式呈现事实,并且尽量影响他们的情绪。 “我们必须比我们的前辈更警觉” 腾讯文化:具体而言,后真相会有哪些危害? 马修·德安科纳:如果数字技术是硬件,后真相就是一个强大的软件。随着世界的碎片化和复杂化,阴谋论、伪科学、否认大屠杀的信息,在网上普遍蔓延。 后真相如何影响社会民主?它影响我们对政治家的判断,影响我们选出一个负责任的政客。人们需要质疑政客的言论,而不是感情用事。在西方,人们常犯的错误是认为“民主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实际上并非如此。现在,写信向议员抱怨道路上的坑洼,抱怨街角坍塌的学校,质疑为何关掉医院的某个部门的人越来越少。这些都是后真相时代的特点。 腾讯文化:你在书中提到了“谷歌大学”,人们依靠网络信息做判断,但网络信息会产生很多误导。如何避免人们继续接受错误信息? 马修·德安科纳: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人们对谷歌等机构搜索信息的方式知之甚少。如果往谷歌里输入几个单词,很难解释屏幕上呈现出的搜索结果是按照什么逻辑排列的。我相信背后有非常复杂的算法,但大多数人对此并不太了解。 举例来说,如果输入“大屠杀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你会获得大量结果,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在否认大屠杀。这太可怕了!因为大屠杀的幸存者和目击者越来越少,大屠杀的实物证据在消失,比如含毒剂齐克隆B的头发就在腐烂。不久之后,下一代人很有可能怀疑大屠杀是否发生过。 在谷歌等数字技术诞生前,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我上学时,大家都看历史书,看电视里大屠杀幸存者的采访,虽然也有人否认大屠杀,但没人把他的话当真。而现在网上到处是否认大屠杀的信息。 我们必须教孩子以全新的方式对待数字技术。我也觉得谷歌需要更透明。 腾讯文化:在信息爆炸的时代,如何辨别真实有效的信息? 马修·德安科纳:必须要有选择,但不能仅仅选择你喜欢的东西。必须学会质疑和挑战,从多个信息源了解某一个事件。遇到不同观点时,要善于思考为什么它们会产生。 我们每个人都要成为网络编辑,或者要有网络编辑的眼光,随时思考“这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有哪些话被扭曲了?”我们必须比我们的前辈更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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