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教授 这世上的书已经太多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读马克思的书? 如果不是为了完成“规定动作”,那么,最自然的回答便是:因为马克思主义是科学。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在于——“究竟什么是科学”。 “科学”是一个产生于文艺复兴时代的词,但丁对此的著名定义是:博学深思是重要的,不过,单纯依靠思考却是远远不够的,只有通过语言、文笔、画笔、凿子等把它们表现出来,才能成为科学。 就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时代。 ▲剑桥大学 众所周知,中国有历史上最完善的读书人选拔制度,有无数博学善思的学者,而欧洲最著名的大学皆是中世纪的产物,牛津、剑桥、博洛尼亚等著名学府都有教会背景,但是,正如欧洲中世纪的教士一样,中国的士大夫阶级是特殊阶层,一旦进入这个阶层,便脱离了劳动,更视“动手”为贱业。 脑与手的分离——这便是现代科学不产生于中世纪的欧洲和传统中国的根本原因。 而在文艺复兴时期,特别是在佛罗伦萨(可直译为“鲜花盛开的地方”)这座生气勃勃的城市,艺术家与裱糊匠却没有什么不同,理发师与医生也没有什么不同,因为佛罗伦萨人相信:只有当脚掌证实了心脏、思想与手的劳作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人们才真正开始创造一种崭新的文化——这种新文化,被但丁等人称为“科学”。 事实上,现代文化就起源于脑与手的结合,而这也正是现代文化与一切“旧文化”(欧洲的基督教文化和中国的士大夫文化)的根本区别所在。现代文化的实质,无非就是知识与劳动的结合,现代科学技术正由此而产生。现代文化的创造者是工匠,他们便是现代工人阶级的前身——这就是E·P·汤普森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中所揭示出的历史事实。 ▲英国宪章运动 然而,这种对“文化”的理解是如此有悖于人们的传统与积习,因为它与旧势力对“文化”的理解如此相悖,以至在某些人看来,正是这种散发着劳动和“动手”的寒酸与汗酸味道的文化、正是这种把“文化”和“下等人”联系起来的努力,严重玷污了那种充满了香水与“书香”味道的文化,亵渎了高尚的、纯粹的文化。于是,对于“文化”的这种崭新理解,从其产生的那一天,就对“纯文化”“纯精神”“纯文学”构成了挑战。 在《论道德的谱系》中,尼采表达了这样的看法:资产阶级文化不过是基督教文化的变种,它认为“身体”、手和脚是肮脏的,纯洁干净的只有“心灵”和“脑袋”。而让·保罗·萨特在《肮脏的手》中则这样讽刺说: 纯洁,这是印度的出家人和僧侣的理想。你们这些知识分子,你们这些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者,你们只不过是把它当作什么也不干的借口罢了。什么也不干,动也不动,两个手肘贴着身体,戴着手套。而我的手是肮脏的。我把它们伸到血污和大粪里去,所以它们一直脏到了臂肘上。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你以为你可以天真无邪地掌权吗? 毫无疑问的是:在人类历史上,代表着脑与手的结合,真正显示着现代文化波澜壮阔的伟大力量的,正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曾经笑谈过这样的悖论:资产阶级文化中充满了上帝的爱、法律的尊严、纯洁的说教,但是,资产阶级的行动,却是由欺诈、卑鄙、阴谋诡计和残酷的镇压构成;而与之完全相反,无产阶级文化中尽管散发着劳动者挥汗如雨的酸臭、洋溢着奴隶对于革命暴力的呼唤、赞美着革命者对于淋漓鲜血的正视,但是,无产阶级所从事的,却是堂堂正正、大公无私、为劳动人民求解放的行动。 ▲阳光下的雕塑——马克思、恩格斯 尤为震撼的是:当马克思说到“动手”的时候,他所说的“动手”并不仅是指劳动,还有“革命”和“人民专政”: 我们铁面无情,但也不向他们要求任何宽恕。当轮到我们动手的时候,我们不会用虚伪的词句来掩饰恐怖手段。但是保皇恐怖主义者,上帝和法律所宠爱的恐怖主义者,在实践上是残酷的、卑鄙的、下流的,在理论上是胆怯的、隐讳的、虚伪的,而在这两方面都是无耻的。(摘自《马克思恩格斯合集》) 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摘自《共产党宣言》) 马克思主义与纯学术的说教毫无关系。“是谁创造了人类世界?是我们劳动群众”,“我们要夺回劳动果实,让思想冲破牢笼”。在这种科学、这种文化中,不仅充斥着劳动的汗酸味,而且还布满了火药的气息。 因此,阅读马克思的书,既不会使你感到舒服,更不会使你升官发财,当然,这种科学、这种文化更与廉价的快乐无关。 伊壁鸠鲁曾说,人生的意义就是追求快乐,而古往今来,很多人是他的信徒,于是,他们读养生、健身、旅游、性爱、游戏、美食和赚钱方面的书,以为这样的书能使他们快乐。但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却调侃说,实验已经证明,快乐不过是内分泌和神经网络的运动,为了追求快乐,最直接的办法是去嗑药,而不是读书。某位号称“无知者无畏”的作家曾经说过,不读书我们一样快乐,没准儿会更加快乐——而他很可能是对的。 我想,人们读书,一定是希望解决一些使自己感到苦恼的问题。因此,如果书籍不能给我们带来震惊、带来惊奇般的收获,如果书籍不能告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并挑战那些我们自以为已知的“常识”,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一般的读者也许知道马克思出身于快乐、富裕的资产阶级家庭,且有一半荷兰血统,但是,却很少有人知道,马克思的姨妈索菲亚和姨夫利奥·菲利普联手创办了著名的荷兰飞利浦公司。 而当你知道了这些之后,一定会追问:作为一个如此快乐的富二代,马克思为什么会成为为了世界无产阶级而痛心疾首的伟大导师呢? 马克思的故事和事业与“快乐”无关,却与马克思对于“幸福”的理解有关。实际上,马克思与他同时代的天才约翰·斯图尔特·穆勒一样,只是把伊壁鸠鲁的名言稍作修改,即把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快乐”,改为人生的意义在于追求“幸福”。
▲边沁 边沁说过:所谓最大幸福原则,就是指大多数人的幸福,而世上最持久的幸福,就是使个人的幸福与大多数人的幸福协调起来的努力。 边沁还说:快乐与快感是动物也有的,但“快乐的猪”与高尚的人的区别,就在于前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实际上,“幸福”是什么——这就是马克思在他17 岁时的作文《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中所阐释的主题: 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地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正是基于这样的选择,马克思献身于政治经济学的研究。但是,马克思与包括亚当·斯密在内的经济学家们,对于经济学这门学科的意义的理解,有着微妙却具有天壤之别的差异,因为在后者那里,经济学实际上就是追求“快乐”的职业,而对于马克思来说,经济学则是为人类谋“幸福”的事业。 正是基于这样的选择,即使卡尔·马克思博士今天还活在世上,这位《资本论》的伟大作者,仍旧不可能在我所在的“世界一流学科”谋一份教职,根本原因就在于:马克思对于“知识”和“幸福”的理解,与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截然不同。 每当想起马克思的事业,每当思考什么是“自由”、什么是“猪的快乐”与“人的幸福”之间的区别的时候,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小学课本上的叶挺的《囚歌》,想起那些革命者对于幸福的理解: 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吧!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躯怎能从狗洞里爬出!我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我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 鲁迅说“救救孩子”,而我只是不知道,像马克思17岁时的那篇作文一样,叶挺的诗篇,是否还幸存在今天的小学课本里。 我们为什么要读马克思? 我们读马克思,是因为我们关怀全人类的命运,像鲁迅所说的那样,能够感到自己与人类“共命运”——“无穷的远方,无穷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我们读马克思,是因为我们鄙视这样的无聊笑谈:“人生最大的悲哀,是到死了钱还没花了。”恰恰相反——正如康德所说,作为小人物,我们既在为自己的衣食而斗争,同时,也在情不自禁地在为后人、为他人而工作。 而这就是人的“类本质”,所谓“情不自禁”,“是因为人们没有意识到,但他们却这样做了”。康德说:正是基于这一点,“每个人是必死的,但作为人类,他们却是不死的”。 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知识、“文化”与下等人和劳动结合起来,个人的命运与人类的幸福结合起来。阅读马克思的理由有很多,但我以为这两条是最基本的。 我们读马克思正是基于这样的理由:马克思之前的西方学问,都通向马克思,而马克思之后的西方思想,都是从马克思重新出发的。 本文节选自《马克思的事业:从布鲁塞尔到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3月)
▲《马克思的事业:从布鲁塞尔到北京》 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好书奖得主韩毓海力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