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克里特岛出土的呈瑜珈坐姿的蛇女神雕像。年代:公元前6000年~公元前5500年;图片来源:Marija Gimbutas:The Language of the Goddess,Harper San Francisco,1989,p126。
摘 要:根据在欧亚大陆的考古新材料,可以看出,“前父权制欧洲的女神宗教”,特别是公元前7000-公元前3000年间的新石器时代宗教特征:集中关注生命的轮转再生即循环:包括人的出生、养育、成长、死亡和再生,以及谷物耕种和动物饲养。当时人崇拜某个或多个女神。女神以各种各样的化身出现,贯穿于生命的每一方面。围绕着女神而形成一种复杂的人像雕塑和化身动物象征系统。
一、女神和诸神的形象
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3000年,在新石器时代的欧洲和小亚细亚(古安那托利亚)地区,宗教主要集中在生命的轮转和它的循环上。这里所指的是古欧洲(Old Europe)的地理范围及时间体系。在古欧洲,宗教的核心内容包括出生、养育、成长、死亡和再生,以及谷物耕种和动物饲养。在这个时代,人们不仅思索着未经驯化的自然力量,还思索野生动植物的循环状况,他们以多种形式崇拜某个或多个女神。女神在不同循环阶段显现不同的形象,以此来保证在每一个阶段都顺利地发挥其作用。女神以各种各样的化身出现,贯穿于生命的每一方面。因此,围绕着女神而形成一种非常复杂的象征系统。
首先,我将通过仔细观察这些化身的形象,详细探究女神的造型。随后我将阐释这些形象所代表的意义。女神的这些形象可以粗略地按照她们给予生命、维持生命、死亡和再生的各个方面功能来进行分类。虽然男性力量在动植物界同样起着推动再生并激发生命的作用,但是女性力量迷漫于生命的存在之中,孕育了生命的延续。
小雕像
从古欧洲人的村落遗址、墓地和墓群之中挖掘出的小雕像,是理解古欧洲宗教的一个重要资源。当古欧洲人大约在公元前7000年发现了烧陶方法之时,陶器就成了表现宗教观念的理想新方法。各种各样的陶器——陶瓶、小雕像和祭祀器具——展现了古欧洲的精神性象征。虽然古欧洲文化也用其他材料不断地制造宗教物品,如石头、骨头、琥珀和鹿角,可是能够最丰富地揭示古欧洲象征世界的还是陶器。
就其性质而言,从考古的遗留物来看,较小的人工制品更有利于保存。比起真人大小的陶制雕像,一件几英寸高的陶制雕像在几英尺下的泥土里历经7000年甚至更长时间能完整留存下来的机会更大。因此,出土的小型雕像通常完好无损,而大型雕像则可能破成碎片。大多数小型雕像都可以拿在一只手中。制造者通常采用神圣的象征来刻画它们,这些象征包括面部标记、几何图案和可能是早期文字的刻画符号。
我们新石器时代的先祖们不仅创造了表现神、女祭司及其他神话人物的小雕像,而且也使用这些雕像来举行宗教仪式。出土文物中不仅有女性和男性雕像(很可能用来代表女神和男神),也包括宝座、陶瓶、供桌、家具、乐器,甚至还有微缩神庙。这类微缩神庙保存了原型样品,为考古研究添加了新的内容。尽管古代人也用其他材料制造宗教工艺品(例如织物和木料),但是除一些罕见情况外,这些宗教制品都早已腐烂。结果是这些小型陶器为解开古欧洲宗教之谜提供了某些最重要的证据。
几乎在意大利、巴尔干和欧洲中部的所有考古地点都能发现新石器时代各个时期的小陶器,在小亚细亚(古安那托利亚,今土耳其)、近东及西欧和北欧的某些小范围也有类似发现,挖掘地点通常深达数米,几乎每种地层都有小雕像,这说明它们在那里躺了数世纪乃至上千年。在这些重要的遗址,通常能够从最老到最新的陶器层了解到制造工艺技术及其进化,这表明出土的宗教物品对世世代代的居民是何等的重要。
比起考古学上更早的时期,即中石器时代以及旧石器时代后期,新石器时代或初始农耕时代为破译雕像提供了非常丰富的信息。这些远古时代的陶制品通常失落了其产生背景,所出土的整个旧石器时代后期的雕像仅有约3000件。随着宗教艺术的大量涌现,众多小雕像在许多古欧洲遗址出现,因此要想一一准确列举出来不太可能。如果算上所有破损和毁坏的古欧洲小雕像(认为是不重要早期出土文物),总数可达100 000件或更多。所幸的是遗址、墓地、及墓群提供了极其珍贵信息背景,从而构成新石器遗址的主体。很多保存在原始地点的新石器时代的小雕像透露出丰富多彩的古欧洲精神世界。
人体成为古欧洲最有力的象征之一。作为现代文化程式,我们通常把裸体与性诱惑联系在一起,所以现代分析者自然而然地把这种观念投射到几千年前,并设想古代人体的雕塑基本上也出于同样的目的。
我们的文化程式也有此假设,认为女体一贯用来表示“肥沃丰产的土地”,因此所有裸体女雕像都成了“生育女神像”。古欧洲文化无疑是关注繁殖力的,不过,我们即将看到各种各样的小雕像,特别是它们的新石器时代考古背景,暗示母性力量发挥着非常广泛的宗教作用①(注:在马丽娅·金芭塔丝的著述中,这是一个常见的主题,也被许多人所误解。这些人认为她主张欧洲旧石器时代后期和新石器时代都只有单方面的神——一位“生殖”或“母亲”女神。对古代女性雕像的多样化功能及其表现,Rice【1981】有很好的阐发。Rice认为,被称作旧石器时代后期维纳斯的那些形象,其实是包括各种年龄的女性:从少女到孕妇,再到老妇人。)。新石器时代,许多精细复杂的突出强调女性胴体的艺术品无不揭示自然而神圣的性特征,这也是被现代文化所忽视的。
在宗教艺术中,人体象征着超越性欲的多种功能,特别象征繁殖、哺育和强化生命力。笔者认为在远古时期关于男裸体或女裸体的淫秽概念并不存在。雕塑人体是在展示其他功能,尤其是女性身体的哺育、繁殖能力以及男性身体激发生命的能力。母性力量,如怀孕的植物女神贴切体现了土地的繁殖力。不过,那些表现新石器时代女神形象的艺术品,做工精妙而又复杂,具有万花筒般变幻莫测的意义:她是生命、死亡及再生每个阶段的化身。她是所有生命的创造者,人类、植物及动物源于她,又复归于她。可见女神的角色远远地超越了色情范畴。
事实上,这些女性雕像通常不像真实的人体或动物体,把她们仅仅看成色情艺术有悖于其原始目的。雕像的身体几乎总是在某方面被抽象或夸大。这些改变并非偶然:对新石器时代艺术品稍做研究就会发现,这个时期技术精湛的制陶匠能够随心所欲地雕塑。他们对人体刻意的修改表达了对心中神圣力量的各种不同展示。在讨论小雕像所代表的各种神灵之前,集中了解一下小雕像艺术的几个特点是很有必要的:简约图式、面具、象形符号以及对某些身体部位的夸张,所有这些都是古欧洲艺术家运用的传统手法。
简约图式
在古欧洲,简约图式化的女性和男性身体,结合其他符号,通常用来表示神圣力量。虽然有许多小雕像是陶艺杰作,奇怪的是另外一些雕像看上去像未完成作品,有时只是单个土质圆柱体,上面有夸张的乳房或臀部造型,或是没有手足的怀孕的腹部②(注:这是个无腿无臂也无头的雕像,工匠显然不要复制人体。其注意力集中在大片的阴部三角区;用一道,两道或三道横线在雕塑上做出标记;背面刻着一个V形标志和两条线。塞斯克洛文化,公元前6200-6100年,【阿基里昂第三时期。赛萨利,希腊北部】。)
工匠通常在小雕塑上刻上符号,比如两三道线条,螺旋形或是弯曲形线条,山形或是菱形符号。这些几何符号或许是激发或确认某些神性的功能。事实上,笔者认为这些图式与众不同地把注意力放在所要传达的象征信息上。图式化的雕像包含着古欧洲艺术最有魅力和最引人入胜的方面。虽然美丽的写实雕像栩栩如生,能吸引更多的注意力,但其数量远远不及简约图式化的雕像。这一点并不会使人们感到惊讶,因为史前艺术是象征的艺术。古欧洲时代的艺术家们能自如地造出图式化的雕像,而且,就像基督教的十字架那样,这些形象在宗教活动中传达着同样的象征性观念,如同具有强烈的表现性特征的艺术。这些简化的形象并没有贬低人类的躯体,不像人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它们其实表达着某种神圣的信息。
二、夸张的人体器官
为表达不同的神能,小雕像和其他陶制工艺品经常显示出非同寻常的夸张。女性雕像代表复杂的母性力量,所以特别着重这方面的刻画。有些雕像表现了夸大的体重,有人诠释为胖体像或“肥女人”。毫无疑问,这种夸张的体态在当时备受推崇,因为在几种不同文化的女性小雕像中都有肥胖体态。其他雕像则突出生殖器官、乳房和外阴乃至臀部。这种强调手法增强了人体某些特殊部位的力量。例如,许多小雕像和花瓶突出表现乳房,实际上很早就有强调乳房的传统,约始于旧石器时代后期,并持续到铜器时代晚期。乳房象征哺育和再生。作为哺育和再生的容器,在祭祀仪式上使用刻有乳房的陶器却明白无误地表现了女体,并夸张地显现女圣体。虽然乳房代表哺育和生命的维持,但巨石墓群墙面的乳房画像也证实古欧洲女神在死亡与再生方面也担当着综合精神角色。
许多小雕像,乳房及上半身显得相对瘦小、并未被强调,而下半身——臀部、股和腿——却被夸大得超出自然比例②(注:这尊雕像不相称的、超自然的臀部有其重要的象征意义【作为再生的象征与双卵象征意义相关】。她外阴三角区标着两条线。斯塔科沃文化,公元前6000-公元前5800年【当迦布兰捷维那,奥西叶科,靠近塞尔维亚。】)。
这尊雕像的重心及其所具有的宗教意义在身体下半部分。这类雕像通常表现出夸张的阴部和臀部。虽然我们几乎都不假思索想到阴部和臀部是性符号,但在古欧洲艺术中,它们更像是预示着生命的给予和维持,而非色情文化。夸张臀部的象征意义与乳房和双卵相关,这些象征赋予生命力量的意义在此成倍增加。有时,工匠在卵形陶坯或是卵石上塑造雕像的臀部;因此,有可能工匠已觉察到臀部与双卵象征意义的内在联系。这种象征手法从旧石器时代后期继承下来:岩雕可追溯到马格达兰时期,在法国南部的拉劳克、兰林德与德国南部的岗那思多夫,工匠们刻出臀部轮廓并标上单道、双道或是多道线条。新石器时代早期的卵形臀部的小雕像通常也有两道线条,这也许是说明一个人在怀孕时成为两人的状态。
在旧石器时代后期和新石器时代的艺术品上,阴部成了描绘象征性的主宰,被单独夸张地表现在雕像和陶器上。阴部呈现出三角形、椭圆形、开放的圆,甚至是花蕾、树枝——实际上是用以强调其赋予生命的功能,而非色情功能。在考古记录中这种符号出现的频率和持久性(超过3000年)说明它在信仰体系中的重要性。在法国南部的安格勒瑟勒·安格林(维也纳)的三座大型石刻女性雕像既没有表现其头部、乳房、手臂,也没有表现其双足,而是突出展示了她们的阴部。捷狄昂(1962,178)评论勒·安格林檐壁说:“如果有必要表现整个身体的话,在这个足够大的空间是可以轻松完成的。但是显然没有这种需要,因此只雕刻了腹部、骨盆区和阴部。完整的雕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代表全部的局部。”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阴部成了工匠雕刻文字符号和象征信息的突出重点。在一尊约公元前5000年的雕像上,半圆形图案突出了椭圆形的阴部,而用曲线和螺旋线标饰大腿及臀部。②(注:这尊陶俑雕像凸现了阴部,两侧有半圆形图案,周围有螺旋线和曲线,穿过她腰部及大腿部的线条勾画出身段部位,其铭刻是含有象征意义的。工匠在乳房上刻了V形,在乳房下侧还有一个可能是文字标志。温加文化;公元前5000年【斯拉提努,保加利亚西部】。)
这种符号组合传达的是动态概念:生长、流动及旋转。在其他象征意义里,女性力量代表活跃和赋予生命。女神象征着新生的奥秘。
面具
男性雕像和女性雕像的面部均展现出独特的形状:有的突出棱角分明的颚骨,而另一些看上去则呈完美的椭圆形。这一特征与格式化的眼睛和其他面部特征结合使这些雕像的外观超凡脱俗。仔细观察这些独特的“面部特征”,发现它们原来是面具,但是,多年来考古学家没能意识到雕像上的面具,甚至没能意识到那些雕像的面孔与面具边缘有明显的界限。事实上,在希腊北部阿齐雷恩遗址(始于公元前6400年至公元前5600年),我们发现怀孕的女神雕像颈部挂有可拆卸的面具。在一些罕见的实例中,雕像们手持面具,而非戴着。在宗教仪式上仍使用面具的当代文化中,面具体现了人性化的超自然力。古希腊人在歌剧和宗教仪式中使用面具也出于相同作用:表现女主人公和男主人公乃至诸神。在欧洲新石器时代,面具也很有可能是出于相同目的。事实上,希腊人的面具毫无疑问是新石器时代流传下来的。
新石器时代的古欧洲人在宗教仪式和典礼上使用实物大小的真正面具。他们很可能用木料制造面具,因为腐烂而没有传下来。不过在温加文化及保加利亚的瓦那(Varna)墓地,考古学家已发现陶制和金属制的实物大小的面具。在近东的新石器遗址中考古学家也发现了面具,例如在以色列的南巴勒斯坦沙漠的纳赫黑玛(Nahal Hemar)岩洞③(注:在此岩洞中发现的人工制品断代为公元前7000年代。参看Bar-Yosef【1985,15】。根据他的观点,此岩洞一定曾经用来储存新石器时代仪式上用的崇拜物品。)。古欧洲的雕像可以说明参加宗教仪式的人所戴的面具,是象征一位真神。有些戴着面具的雕像缺少细部特征,不过其他雕像则保留着复杂的细部特征,足以显示雕像所体现的是女神的哪一个方面。如:
希腊北部遗址出土的戴面具雕像的头像,公元前6000年至前5700年,塞思克罗文化,(靠近拉瑞沙 ,瑟塞利);瓶颈上刻的浮雕,一种频繁使用的神的面具。斯塔塞沃文化; 公元前6000年早期(格莱德耐斯,靠近普瑞斯提纳, 科索沃-麦投黑杰), 保存高度为10.4 厘米。
虽然古欧洲的艺术家们经常使用面具来暗示女神的特殊外貌,但有时雕像又直接吸纳动物的特征,兽形头颅的雕像频繁出现。已经发现的有蛇头、鸟头、猪头及熊头雕像。所有这些表征,不管有无面具,都表现了在新石器时代人类、自然、神灵之间的亲密关系。
通过研究雕像及面具上的标记,我们可以了解神灵怎样通过不同动物来显灵。这些面具代表女神的圣兽,当人戴上它们,就表示动物与人力的结合。雕像有鸟嘴、蛇眼、羊角、熊鼻或猪鼻,有时雕像是兽身却戴着人形面具。鹿、鱼、角鹿、蛇、熊、蛙、羊、猪、狗、野猪、刺猬和水鸟(所列举的仅是一小部分)在宗教中有着重要的象征意义。
三、给予生命和维系生命的形象
1.给予生命的形象
生育女神
表现分娩的小雕像雄辩地证实了女神作为生命给予者的最明显的功能。新石器时期的工匠们把女神雕刻为或坐或半卧的分娩姿势,屈膝,提腿,有时把一只手枕在头下,她的阴部可能是处于分娩过程而凸起,整个身体处于生育之前的状态。许多生产女神雕像上的面具和象征符号肯定了她们的精神本质以及工匠们要与女神沟通的努力。从旧石器时代后期经过新石器时期,生产女神的出现超过2 000余年。在早期宗教历史上,她以三种身分出现,也就是常说的命运三女神,即日耳曼的沃恩斯、希腊的莫埃瑞和罗马的帕可。降生是神圣的,事实上,这也许是新石器时代宗教中最神圣不可侵犯的事情。在新石器时代早期,人们建造特殊的房屋以供分娩使用。我们可以把这些房屋想象为降生圣坛。在土耳其(古安那托利亚)中南部的加泰土丘挖掘出一个房间,显然曾用来举行过与降生有关的宗教仪式。他们把房间漆成红色,这使我们想起血液的颜色,红色是生命的颜色。墙上风格化的人物显示女人正在分娩,旁边涂画的圆环形和波浪线可能象征子宫,脐带和羊水。一个低矮的灰泥平台可能是用于实际分娩。房间色彩和象征手法的运用暗示人们把降生看成是宗教事件,分娩的过程伴随着宗教仪式。在地中海中部的马耳他岛,泰克森和姆拉德瑞寺院里的工艺品也显示了类似的活动;这些工艺品包括一张低短的卧榻模型,可能是为分娩所用;以及一个正在分娩的小陶像,在她的背部有九道线条。
在水气、生命与生育女神之间的联系包含着深刻的宇宙论蕴涵。人类的生命起源于女性子宫的水域中。于是,按照类比,女神便是一切的生命——包括人类、动物和植物——的源头。女神也统治着一切水的来源:湖泊,河流,泉水,井,还有云雨。
2.维系生命的形象
鸟类与鸟女神
鸟类形象使新石器时代艺术中反复出现的大量动物都黯然失色。世界各地的许多神话都讲述到世界如何开始于一只卵。显而易见,鸟卵作为一种生命之源,肯定传达着强烈的象征意义。鸟类之卵还提供着额外的营养,对于史前期的人类和早期历史中的人类都是如此。候鸟迁徙的季节性消失与回归,还有小鸟从卵壳之中谜一般的出现,都使它成为新生命与营养之源,这也许构成了鸟类崇拜的主要因素①(注:鸟类能够在空中自由飞行,介乎天界与大地之间,就这样获得与天界沟通的特权,也许因此才被认同为住在天界的诸神。)。鸟类体现着健康、多产和好运,所有这些对于生命的维系都是重要的。
大多数的鸟女神形象都组合了人类的女性形式与某一特殊种类的鸟:如水鸟(鸭子、鹅、苍鹭),春鸟(布谷鸟)或食肉类的猛禽(大鸦、猫头鹰、秃鹫)。水鸟最常出现在人像和陶器上。这些鸟儿栖息在陆地上的江河湖泊区,也能飞到天上去,那里是降雨的源头所在。于是,它们提供了一种联系,将地上的生命同地外的世界联结起来。它们出现在仪式用容器上,该类容器储存的是给予生命的能量的液体,用途乃是祭献给神灵。直到今日的欧洲民间传说中,天鹅和鸭子一类的水鸟仍然能够给人带来好运或增加物质财富。
鸟女神经常被艺人们表现为这样一种形象:戴着鸟喙的或鸭嘴式的面具;身体为人类的女性。当她摘下面具时,她的脸上呈现出一种鸟喙式的大鼻子。在没有明晰的鸟形面孔的情况下,鸟女神形象也采用一种隆起肉团式的形状。她们短粗的类似羽翼的手臂和夸张的臀部都暗示出鸟的身躯。在人像的肩膀上和面具上的小孔是为了用来插上鸟羽毛,这个习俗通过现代的民间民俗而保留下来。在青铜时代以后的表现中,艺人们描画出船形的鸭子,或是由鸭子驱动的车子上坐着女神。不论是否戴面具,鸟女神形象都展现了她的象征:山形纹、三联线、曲线和水流形线。
四、死亡与再生的形象
在生命的循环中,女性的力量——女神——不光表现在生育、生殖力和生命的维系,她也体现死亡、衰败与再生②(注:根据Eliade的看法【1954;1991,52】),生命周期性再生的观念存在于所有的文化之中,至少在宇宙论层面上,相信宇宙性活动的重复。生命和时间本身也周期性地更新。),作为死亡的主宰者。如“古梅尼塔恋人”,一对搂抱在一起的男女陶塑像,也许是表现一次圣婚仪式。(巴尔干地区东部的卡拉诺夫【Karanovo】文化出土,公元前5000年至公元前4750年【古梅尼塔,多瑙河下游,罗马尼亚南部】。原件高6.8厘米。)
她隐隐约约地化身为一只可怕的猛禽,或是一条毒蛇,或是一尊呆板型的白色裸体女像。然而,对于古欧洲的文化来说,死亡并不意味着终极的结束,而是自然循环的一个环节。在古欧洲的宗教意象中,死亡总是紧密伴随着再生,而再生则无时间性地持续下去。有些特别的形象(尤其是水生生物的形象)尤其让女神的信徒们想起她与他们同在。从这一作用看,我们看到这位女神穿越生死两界,带来死亡的幻觉的恐怖和生育的幸福承诺。她实际上为这两个不同世界之间提供了一种联系。
猛禽
猛禽(raptors)——食肉的鸟类——在古欧洲的形象谱中最常体现的是死亡。卡托·胡玉克出土的“秃鹫圣位”(The Vulture shrine)为此提供了一个图示的例子。在圣位处的墙上描绘着几只秃鹫,它们用伸开的翅膀向下面扑打着一些无头的尸体。在几千公里之外,西欧的巨石坟墓之中,另外一种凶鸟占据着主导地位。女神的信徒们在让人感到敬畏的纪念碑石柱上和骨头上刻划出猫头鹰的类似物,特别是它的大眼睛。这个形象还出现在单独耸立的被称为“猛希尔”(menhirs)的石柱上。不论在卡托?胡玉克遗址还是在欧洲的巨石墓遗址的纪念碑上,还有另外一些特征将这两种猛禽同女神联系起来。比如,卡托·胡玉克的秃鹫形象可以被描绘出人的双脚,欧洲巨石墓的石雕猫头鹰则在人形胸部上的一条项链上方闪烁着它的眼睛,而且还经常被刻划上人类的女性生殖器。
这些猫头鹰形象的超人品质和近似人的外观——高高在上的栖息处,像人一样的凝视,奇幻般的视力,还有夜间的尖叫声,都足以激发起人的神秘感与敬畏感。这种鸟的魅力肯定在新石器时代以前就引起人类的关注。在旧石器时代洞穴岩壁上就有刻划的猫头鹰形象。如法国南部“三兄弟洞穴”(Les Trois Freres cave)中的“三只白鸮”(three snowy owls)。历史资料和图像学材料都把猫头鹰同重要的女神相联系,比如希腊的知识与智慧女神雅典娜,苏美尔—阿卡德的女神莉利希(Lil-Lilith),她的名字也出现在希伯来人的《旧约》中。有学者提出一种假说,认为莉利希这个名字意指“尖叫的猫头鹰”。这种夜间之猛禽自然而然地充当了死亡与阴间的统治者。
古欧洲的猫头鹰象征系统将死亡与生命结合起来。在布列塔尼和爱尔兰发现的墓葬和雕像上,猫头鹰造型的中央都有一个女阴。爱琴海北部发现的陶罐也展示一个女阴或盘蛇形象。葡萄牙出土的多尔门巨石则在女神的特征之上添加了再生性的阳物造形①(注:死亡女神的再生象征,包括猫头鹰眼和喙,图形组合中还有女阴和男根。这个阳物造型包含着鸟喙和眉毛的母题,被雕刻在一个多尔门石柱上。新石器时代的葡萄牙,公元前3000年【卡散伯斯,里斯本以北】。)。
蛇的组合母题贯穿在整个新石器时代,直到青铜时代仍在延续。猫头鹰的眼睛或许被认为是最具有影响力的再生之象征,尤其是当眼被刻划在作为死亡象征的秃骨头上时②(注:猫头鹰女神的死亡与再生功能通过这些骨雕形象体现出来,该形象表现女神的凝视之眼,那圆形眼也是再生之象征。这些骨雕形象被旋转于坟墓之中。此处的是一根母牛骨头,其顶端小心翼翼地刻划出镶嵌式贝壳做的女神的凝视之圆眼。LBK文化,公司前5000年【莱茵河上游的恩塞斯海姆】。)。
对于剥肉行为的理解有助于我们弄清新石器时代宗教中猛禽的作用,尤其是解释它们在死亡过程中的作用。在这种剥肉的埋葬活动中,人们并不马上埋葬死去的人,而是将死者放置在露天的平台上。而猛禽们会来平台上撕去尸肉,只剩下骨头。剥去尸身原肉体被认为是完成死亡过程所必需的。当尸身只剩下骨头时,那死者才被埋葬,而下一次的生命循环也才能够开始。就这样,我们在古欧洲的停尸处象征系统中看到两种猛禽占据着主导地位,每一种在一个不同的区域里,秃鹫只存在于近东地区和南欧;猫头鹰则遍布欧洲大部分地区。虽然剥肉活动并不是普遍实施的习俗,但是在整个欧洲和近东地区,秃鹫和(或)猫头鹰的象征代表着给人类带来死亡的女神,同时还主宰着生命、确保生育。
呆板型白色女神
在人们的墓葬之中,女神形象一直是陪葬品。这些女神呆板地躺在那里,就像象征着死亡的秃秃白骨。她的双臂环抱在自己的肚子上面,那种姿势也正是尸体被埋葬时所摆放的姿势。由于有着明显的死亡之联想,这些女像都是骨头的颜色,经常是用大理石或雪花石膏雕刻成的,或是用其他的白色石头。与其他一些雕像不同,呆板型白色女神只有很小的胸部,不突出表现她的哺育和维系生命功能。在这样的形式中,该女神要陪伴她的臣民通过他们向另外的世界的转移。对呆板型白色女神的一种很常见的刻划就是希腊的席拉底斯群岛(Cycladic)型雕像那样子,年代在公元前3200年至前2000年之间。大多出土于爱琴海上席拉底斯群岛的墓葬之中。这些形象引人注目的特征之一是其几何的比例,有些方面可视为后代希腊古典艺术的史前源头。就此而言,席拉底斯型雕像实际上在南部和东南部欧洲创造出比埋葬习俗要早3 000年的原型。
对于古欧洲的文化而言,时间是循环运行的,不是一种直线运行。这种世界观充分运用到生与死、播种与收获的周期运动上。紧接在死亡之后就是再生。呆板型白色女神特别将死亡与再生相联系,靠的就是她那夸张的阴部三角区。女神像的身体比例主要偏重在子宫上,那是女神身体中能赋予再生的所在。所以,当一个人死去时,他或她的尸体就被埋在墓中,他或她象征性地进入到女神的身体之中,等待着再生③(注:“呆板型裸像”。死亡与再生女神的诸方面,属于公元前5000至前3000年间的墓葬。)。
(a)一座岩洞墓中出土的灰白石雕人像。博努·伊格希努(Bonu Ighinu)文化,公元前5000年(库库鲁,撒瑞,奥瑞斯塔诺,意大利撒丁尼岛)。高17厘米。
(b)雪花石膏雕像。奥泽瑞文化,公元前5000年代末期(波托?费诺坟墓,撒丁尼亚岛)。高44厘米。
(c)大理石雕像。卡拉诺夫六期文化,公元前5000年代中期(拉维茨,邻近斯大拉?左格拉,保加利亚)。
(d)在一座女孩墓中出土的三个相似雕像之一,晚期库库特尼文化,公元前3500年(摩尔多瓦)。高18.2厘米。
(e)大理石雕像。早期塞克拉迪克文化,公元前4000年代末期至公元前3000年代初期(Delos,塞克拉迪斯)。高11厘米。
(f)大理石雕像。二期塞克拉迪斯文化,公元前3000年代中期(查兰追安尼,塞洛斯岛,塞克拉迪斯)。
新石器时代及后代的呆板型形象所代表的是白色女神的一种主要的显现方式:猛禽或是毒蛇。某些人像以无面部特征的面具或表现为主,而不是塑造可以象征鸟喙的大鼻子。阿那托利亚西部出土的一些人像除了具有突出的大鼻子,还有羽翼。类似的人像也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和地中海东岸地区。例如,头戴精致花冠的裸体带翅的苏美尔女神莉尔(希伯来语称莉利希),她用利爪式的脚紧紧抓着她的狮子坐骑(公元前2300年)。在她的两侧有两只猫头鹰。她的许多地中海东部地区的造像出于公元前14至13世纪,仍然保留着原有特征:裸体,带有巨大的生殖三角区,突出的猫头鹰喙,还有巨大的圆耳环。
其他的呆板型白色女神面具看上去完全不一样:这些面具没有突出的鼻子,其替代性特征是长长的嘴下面露出牙齿。带有突出鼻子的面具是地中海和爱琴海地区的特征,而那些突出表现嘴巴的面具则显示着罗马尼亚和保加利亚的科拉诺夫文化的典型特征。那种长嘴的面具一般较宽阔,通常还有穿孔的耳垂,为的是佩挂红铜的或金制的耳环。她们还有打孔的下巴,以便戴红铜的或金的环形垂饰。有些面具显出带着一个王冠或头巾。金制的环形垂饰做成轻微的拟人形式,中央的孔上方有双眼,还有突起的部分表示头颅。这一类型的面具——宽阔型的,带有长嘴和牙齿的——表现的是蛇的面孔,那是白色女神显现的第二种主要形式。民间故事为这一假说提供更多的证据。虽然在一些国家里(比如爱尔兰),死亡女神假托为一只秃鹫而以白色女性的面目出现,但是在其他国家,尤其是东欧国家,她却现身为一条毒蛇。
五、戈尔工(The Gorgon)
在古欧洲的发掘现场发现的某些最引人注目的面具很明显地表现了蛇女神的特征。考古学家在保加利亚东部靠近黑海沿岸的港埠伐尔那(Varna)发掘出了这些面具,因其公元前5000年代中期的黄金与珠宝而闻名于世。附着在真人尺寸的伐尔那面具之上的,是黄金饰品——一只带有环状垂饰的头冠。该面具上的大圆眼睛、长嘴和口中代表牙齿的点缀物,都表现了蛇的特征。这些面具上还布满珠宝与象征物;兽头装饰的角形物,鹿牙,陶瓷小盘,三角形的骨制垂饰,贝壳,石头,还有金珠子,一种纺锤形螺旋体,一只双卵型头针;红色赭石和用来研磨赭石的盘子。除了伐尔那面具的可怕面部,与它一起埋葬的献祭品——尤其是鹿牙,双卵,红赭石,纺锤形螺旋体——象征着再生与生命。所有这些象征性的墓葬品表明,崇拜者们在埋葬这个女神面具时举行过再生仪式。
在伐尔那所发现的同类型面具是描绘在呆板型裸体雕像上的,它们也还出现在受到尊崇的女神像与人形的陶瓶上。一只拟人形陶瓶出土于苏塔纳(Sultana)现场(邻近罗马尼亚南部的奥尔特尼塔),属于公元前5000年代中期,更加明显地表现出刻划女神此一方面的特性的迹象。该陶瓶表现了一个拥有可怕面容的女神,突出的牙,以及伸出口外的大舌头。她就是吓人的戈尔工形象的女祖先。我们在希腊神话中对戈尔工形象已经很熟悉了。如同伐尔那的面具,这个苏塔纳陶瓶把死亡的意象与再生的象征并置在一起:陶瓶的正面描绘着一个大女阴,两边是月牙形,背面画的是麻雀、鸟爪和一只双卵形(参看金芭塔丝,1989年,第327页)。实际上,某些古欧洲文化早在公元前5000年代以前就发展出了戈尔工的意象。这样,戈尔工就可以延伸到至少公元前6000年,表现在塞斯克洛文化的一个陶制面具上①(注:虽然这个形象没有表现出古典时期戈尔工的所有特征,但她的宽大嘴巴和伸出的舌头却是“死亡女神”的标记。戈尔工就是后来从这种死亡女神演化出的形象。)。戈尔工圆形眼睛,目瞪口呆般张开的鼻孔,还有一条伸出的舌头,强化了这个白底涂红的陶制“戈尔工”头颅,典型的古典时期塞斯克洛文化造型,公元前6000-公元前5800年(塞萨利,希腊北部)。
这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欧洲象征,她使她的形象知名于东南欧洲的广大地区,自新石器时代到青铜时代。
戈尔工在古希腊的造型之中呈现出最吓人的面目,那是在公元前7世纪至前5世纪间。这些面相的某几种表现无疑是从新石器时代继承下来的,增加了咧着嘴笑的面目和蛇发女妖戈尔工带有垂饰的舌头。这样的身体和一对蜜蜂翅膀,都是生命再生的重要象征。具有令人恐惧的面容之面具几乎总是充当强有力的生命能量的象征,葡萄藤、蛇、螺旋线和蜥蜴。追溯到公元前7世纪晚期的玫瑰红戈尔工,也有着蜜蜂翅膀,而且她还手中紧抓着鹤②(注:在其他一些表现中,美杜萨还有翅膀。她既是鸟又是蛇,因而既代表死亡,也代表再生的期望。参看Dexter(见Dexter与Polome合编,1997,124-54)。)。
希腊的文本中记录了这样的信仰,那就是从蛇发女妖美杜萨蛇状的头发里流出的血具有魔性,它既可以创造又能够摧毁。第一滴从蛇发女妖的蛇状头发里流出的有害的血可以导致立即死亡;从蛇发女妖的静脉中流出的第二滴血可以带来重生和生命③(注:阿波罗多洛,《圣书》(Bibliotheca)III.X:3。)。蛇发女妖的死亡血滴可能是对女性强有力的月经之血的记忆的一种改变和歪曲。另外,蛇发女妖可怕的面具也可能反映着月经恐惧的忌讳。甚至在许多当代的文化里,迷信也告诫人们,如果看到一个处在经期的女人,就会使这个男人变成一块石头,还会污染食物抑或是危及打猎。直至公元前7世纪,被英雄珀透斯砍掉的蛇发女妖美杜萨的头颅,一直被盗用作为庇护物或神圣力量的徽章,目的是保护目击者,使其免遭不幸。戈尔工经常被放置于钱币,公共建筑物,庙宇三角墙,私人印章、公共的和家庭的房顶上和勇士之盾上;她也用来装饰武士女神——雅典娜的护胸甲。
将女神的乳房与阴门同死亡的象征并列在一起,尤其是猛禽的形象,反映出新石器时代的信仰,那就是女神既孕育生命又带来死亡。在卡托·胡玉克,在神殿的墙上装饰着用粘土浇铸的乳房浮雕,其下方就是秃鹫的喙。直到不久前,研究者们还认为,这样的浮雕仅限于安那托利亚、近赤和南欧。但是,最近在中欧地区有了重要的发现,地点是阿尔卑斯山中的一个湖。工作在瑞士与德国边界的康士坦湖的考古学家们调查了pfyn文化(公元前3900年-公元前3800年)的一座建筑。这座建筑目前没入在浅水之中。简单的由粘土覆盖墙群的木制建筑是这一地区和这一时期的典型。不同寻常的浮雕和绘画装饰着建筑的内部,其中包括乳房的形象。卡托·胡玉克与康士坦湖之间的相似是惊人的。两者都揭示了祭献死亡与再生女神的神殿横贯欧洲和近东,该女神受到广泛的崇拜。
六、再生的特殊象征
自然界自发的一代代生命是新石器时代宗教信仰的主要关注。这样的先入之见催生出古欧洲有关再生的神圣意象的大流行。大多数的这类形象尊崇各种各样的动物:鱼、蛙、狗、山羊、豪猪、公牛头,所有那些在某个方面可以象征子宫的东西。有些意象反映了自然界:种子、葡萄藤、树、男性生殖器、植物的嫩芽、生命柱。经常也有抽象的象征物:螺旋线、弯钩形、三角形和同心圆环。我们可以看到所有这些都是再生的象征,象征着从生命的初期准备到破腹而出。这些象征通常伴随着终极性的再生象征:女神的身体和生育器官。
母亲与婴儿
母与子型的雕塑传统在基督教的时代如此繁荣,但其开端却实际上要早数千年,在新石器时代艺术中就有无数的母与子型雕像之实例。如同在文明史中的对应情形那样,该类型人像总是显示一位母亲哺乳着或者怀抱着她的孩子。不过从表现特征上看却是十足的新石器时代风格。母亲与孩子虽然具有人形身体,但是二者可以都戴着动物面具,其功能在于与神性相交流,或者是体现神性。某些最能引起人们同情的古欧洲时代的雕像表现一位母亲温情地怀抱或哺育她的孩子。有时候母与子都头戴熊的面具。还有更为奇特的造形是,某些熊头的形象在背上还有育儿袋,那或许是携带幼儿用的。
熊与鹿
熊与鹿持续地出现在给予生育的女神像上,她经常以熊或鹿的形式出现,作为生育或哺乳幼儿的辅助者。古希腊人认为这两种动物是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化身。其他一些深深植根于史前时代的欧洲民间故事也将熊、鹿和给予生育之女神联系到一起。
熊作为宇宙的养育者形象的历史一直上溯至旧石器时代晚期。那时的人们一定观察到了熊一年一度的冬眠与苏醒的模式。于是,熊就成了死亡与再生的完美象征物。当它冬眠的时候,它就象征性地进入了死亡王国;当它从洞穴中复出时,那就是象征性地再生了。当然,其他一些动物也冬眠,但是熊却成了特别强有力的象征物。它不仅在走出洞穴时是活生生的,而且还带出了新的生命:在冬季里生育和哺养了幼兽。人们还以为它在那期间处在像死亡一样的沉睡之中。就这样,熊代表了生育、死亡与再生的全过程,它自然而然地成为生育女神的一种动物化身,也就不足为奇了。在制作精美的灯台、陶器、人像和祭品容器上出现了大量的熊的母题,揭示了熊女神在仪式方面的重要意义。熊形的灯台是公元前6000年代的典型器物。人们还发现了熊腿形的圆环把手的陶制容器,那也许是用于奉献圣水的。如前文所说,在母与子型的造型中常常以熊的母题为装饰,目的在于确证她的神秘母性作用。
鹿或麋对于给予生育的女神来说也是神圣的。鹿的象征传统同熊的一样,要上溯到遥远的旧石器时代末期。考古学家在西班牙的朱约(El Juyo)和提托·巴斯堤洛(Tito Bustillo)的洞穴现场,发现有仪式用的鹿的遗骨,年代在公元前1.4万年。鹿角所具有的生命再生能力产生出巨大的象征能力,因为它们在春天能够季节性地获得新生。考古学家在新石器时代的墓葬中经常发现鹿角、鹿的肩、骨和牙齿。有一些属于新石器时代的制作精美的陶瓶,形状像鹿,或饰有鹿的浮雕。在整个新石器时代中,这些陶瓶毫无疑问是用于仪式场合的。史前的和早期历史中的绘画、马赛克、瓦当把鹿认同为井水,活水流及生命之水,并非偶然。甚至在今日,北亚的和欧洲的神话仍然会把一个孕妇视为神秘的生命给予者。
蛙与蟾蜍
鲍珀是那一位展现她自己的女性生殖器的女神。有时候她会在仪式上撩起她的裙子,这种仪式也许是新石器时代的。撩裙子仪式在古埃及也有所听闻;希腊历史家希罗多德在公元前455年记录下的历史中描述了该仪式,将它称作“阿纳—苏若麦”(ana-suromai)。迪奥多罗斯(Diodorus)在公元前60年写到他看见妇女们在神圣公牛面前举行的撩裙子仪式,地点就在孟菲斯的塞拉彭神庙(Serapeum temple)。
在20世纪早期,埃及学家马格瑞特·穆瑞(Margaref Murray)提出一种假说:鲍珀女神是从埃及经过克里特岛和希腊而来到欧洲的。然而,在阿纳托利亚地区,早自公元前7000年代就出现了暴露女阴的蛙女形象,足以证明鲍珀女神的起源要早于古埃及人的记载。显而易见的是,穆瑞女士在她生前未曾接触到新石器时代的蛙女形象,所以她只能通过神话、工艺品和其他从埃及或近东地区传来的新奇事物来建立她的观点。这样的形象及观念甚至可能上溯至旧石器时代末期,因为早在马格达林时期的骨雕上就出现了蛙女形象。语言学方面提供的证据也有利于鲍珀女神的欧洲地方起源说。有些欧洲的语言用“鲍”(Bau)或“珀”(bo)的词根来命名蟾蜍、女巫或磨姑。在立陶宛语中,baubas和bauba指称一位可怕的女巫或妖怪。我相信这些语词反映了死亡与再生女神尚未被妖魔化以前所用的名字。在法国,bo一词(在Haut Saone省),botet一词(在Loire)和bot一词都意指“蟾蜍”。
蛙女神富有活力地持续存在,解释了一个最为神秘的历史形象。那就是所谓厚颜无耻的“希拉那吉”(Sheela na gig)①(注:中世纪爱尔兰和英格兰的“希拉那吉”常常被供奉在老教堂。从她的大圆眼和巨大女阴看,非古代的蛙女神或蟾蜍女神莫属,那是自新石器时代留传下来的生育能力的赋予者和再生者。公元12世纪【圣玛丽和圣大卫教堂,基尔派克,英格兰】。)。她出现在英格兰、法国、爱尔兰和威尔士的石头建筑上,呈现为裸坐状,像蛙一般的双腿张开着,双手则摸住她的女阴。在12至16世纪之间,这些形象被雕刻于城堡和教堂。你经常可以在拱门的上方或在教堂的墙壁上看到它们。希拉那吉的手要么指向她的女阴,要么分开她的阴唇。
她的某些雕像具有恐怖的头颅或骷髅一般的头骨。希拉那吉至今仍受到高度的崇敬,但是不足为奇的是,她的表现却在神秘之中被遮掩了。要寻找远古的蛙女神的后裔,那就非她莫属,伟大的再生者。有关蛙与蟾蜍的许多形象和信仰继续在欧洲的青铜时代、铁器时代传播,并留在民间传说和民间艺术中①(注:带有人面形和乳房的蛙或蟾蜍女神,明确刻划出女阴。这样的意象通过铜器时代一直留传到20世纪。【a】青铜时代的墓地石雕,公元前11世纪【b】画在圣母玛丽亚旁边的画像,公元1811年【巴伐利亚】。)。
豪猪与豪猪女神
考古学与民俗学都把豪猪同再生相联系。豪猪形的饰物出现在整个地中海地区的新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朝代。一个陶器盖子与豪猪相像,刻划出一张脸,还有一个长满了疣子的躯体。属于罗马尼亚公元前4500-公元前4300年间的古梅尔尼塔文化②(注:【a】表现为陶器的豪猪女神,她的面孔雕塑在瓶盖上面。卡拉诺夫—古梅尔尼塔文化,公元前4500-公元前4300年间【多瑙河下游岛屿,罗马尼亚南部】,盖子高6.1厘米。【b】早期房屋中一间柱室内的陶塑形象。晚期迈诺斯三期文化,公元前14世纪【Agia Triada,克里特南部】。)。其他的豪猪型陶瓶出自相关的文化。在爱琴海地区的青铜时代,迈诺斯的豪猪女神身穿一条裙子,上面有模拟豪猪的尖刺。豪猪女神与再生的联系非常明确地体现在早期希腊人的如下习俗:用豪猪形状的瓮棺来埋葬死去的婴孩。直到今天的欧洲民间故事,还讲述着女神伪装成一只豪猪出现在牲畜栏中的情节。直到20世纪的开端,在阿尔卑斯山区乡村,子宫有问题的妇女带着一些染红的刺球,称作“豪猪”,去教堂祈祷。
狗,兼为死亡与再生女神
在欧洲神话中,狗或是伴随着,或是兼为死亡与再生女神(希腊的赫卡特,日尔曼人的Holle或Hel,波罗的海诸国的吉尔提尼【Giltine】,以及其他的女神)。新石器时代雕塑和绘画中许多狗的形象都可以证明史前期也有类似的作用。狗的雕塑有用泥制的、大理石的、雪花石膏的,还有岩刻的。狗的形象还经常用于装饰祭祀用陶器,作为protomes或作为把手。陶器也做成狗的形状,而狗雕像经常带人形面具③(注:一只戴着人形面具的狗雕塑在陶瓶上,表现的是女神显现为狗的情形。卡拉诺夫文化六期,公元前5000年代中期【Goljamata Mogila at Gorni Pasarel,保加利亚中部】。)。许多的公墓和巨石冢、石围场、石圆圈中都发掘出狗的骨架,这表明了它们有重要的祭祀作用。在勒贫斯基维尔神庙的祭坛里也发现了完整的狗骨架。从库库特尼瓶画上可以很好地理解狗的再生象征作用。这些陶瓶的年代在公元前4000—公元前3500年之间。在梨形的大陶瓶上绘制着跳跃在空中的狗,并且向月亮吠叫。在许多造型图案中,狗立在生命之树的两旁,或是立在一只毛虫、一弯新月和满月的两旁——所有这些都是再生的象征④【注:跳跃的狗激发植物、动物和月亮的再生,库库特尼文化,公元前3800—公元前3600【Valea Lupului,罗马尼亚东北部】。高52.8厘米。)。吼叫和狂吠的犬显然行使着一种象征的功能,那就是激发再生和促进生长的过程。
这样的滴漏形状的人像所清楚描绘的,要么是杰出的再生女神,要么是她的侍女在跳环形舞或举行再生仪式。某些联系和特殊的姿势暗示着冬季期间十分重要的再生仪式。女神作为猛禽,常用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放在腰间。这样的人物形象有一个毛边的裙子,这一像刷子一样的象征与太阳光芒的象征有关,是一种强有力的能量符号(参看金芭塔丝,1989,239—243)。在萨丁尼亚岛和乌克兰之间所发现的公元前4000年的陶器上所绘制或雕刻的图案中,三角形女神形象的出现伴随着新芽、树枝和太阳。有时女神的圆形头像太阳那样发散光芒。在萨丁尼亚岛的奥泽瑞文化中,三角形人像具有像发光的太阳一般的头,或是具有巨型头发【也许是戈尔工的蛇发之原型】。这些形象也有鸟的爪子⑤。太阳光芒,刷子和头发,与鸟的象形相结合,这些也许是能够互换的象征物。我们在公元前5000年的一个早期温加文化陶瓶上看到这些象征的组合情况。绘制的形象似乎要在秃鹫女神身上刻划一个十字形,该女神长着鸟爪,头顶着太阳,光芒从她的头上发散出来。
这个奇特的象征组——新芽、树枝、太阳、头发、螺旋、猛禽、滴漏、鸟爪和三角形——全都属于同一位女神,她的主要职能是在从冬到春的季节转换中唤醒大自然中所蕴藏的生命能量。当我们在特定背景中看到这些象征物的联系,这一意义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这种关系在史前时代和历史时代都反复地跨越时空而出现,在神话与民间故事中该女神的出现还和这些象征相认同。例如,北欧诗歌中所记述的日尔曼的太阳女神就呈现为圆形头颅,身体形状像梳子或毛连裙子,代表能量的散发。
如此看来,女神对再生的作用既是具有普遍性的,也是有个性的。正如一个个体生命从死亡向再生的转变效果那样,她也能为所有的生命带来再生。这一象征的多样性,我们已经讨论到了——新芽、树枝、太阳、头发、螺旋、猛禽、滴漏、鸟爪以及三角形——代表着再生女神的最能体现历法的方面,因为在新的春天到来的这一时刻,她要让所有的植物和动物生命得以再生。
结论
古欧洲的象征是丰富多样和变化的。神灵——不论是女神还是男神,用许多不同的意象来表现:动物、人和抽象物。从公元前7000年代第一次有了烧陶技术的时候起,在意大利、巴尔干地区、中部欧洲、小亚细亚和近东地区,以及在较小程度上的欧洲其他地区,古代艺术家们就开始创制人和动物的雕像。所有这些塑像都小到可以抓在人手里的程度。许多塑像上标识着象征符号,它们可能代表着一种远古的文字形式。迄今为止,已经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雕像已经超过了10万件。从象征意义上看,这些通常是裸体的形象所表现的不只是生殖和性。它们代表着生育、哺养、死亡与再生。这些人像的身体通常被抽象化或以某种程度夸张化。图式化的身体经常表现神圣的生命力,突出表现哺乳的乳房、怀孕的肚子、给予生命的女阴的神圣性。许多雕像有像面具一般的面孔;而面具使一种超自然力得到人格化形式,它们中的许多代表着动物:蛇、鸟、猪、熊。许多人像处在一种生育的姿势;这些雕像的时代跨度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整个新石器时代。母与子型的塑像数量也很多,常常与熊或鹿联系在一起加以表现。
(本文译自Maria Gimbutas ,The Living Goddess, The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叶舒宪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