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被贬为永州司马后,与龙兴寺长老交谊深厚,对南宗禅学尤其感兴趣,因为南宗禅学主张在与自然的融合中获得永恒的人生,这给内心的极度痛苦、渴望寻求出路与解脱的柳宗元以无尽的心灵慰藉与智慧启迪。
唐元和年间,虽然以韩愈为代表的一批文人极力倡导儒学“复古”思潮,反对佛教,但是柳宗元认为佛教不仅具有一定的济世功用, 还能让人“乐山水而嗜闲安”。韩愈虽是柳宗元的好友,但他对柳宗元“嗜浮图言”、“与浮图游”给予了责备并托人带书信来批评柳宗元“不斥浮图”。因此,在“反佛”和“护法”的激烈斗争中,柳宗元写下了《送僧浩初序》。此文是一篇送僧人的序文,而其中心则是围绕着对佛教的不同态度,与韩愈进行辩论,这就使他们原本就存在的对佛教的不同看法发生正面交锋。
柳宗元说:“浮图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在他看来,佛教的思想常常与《易》、《论语》的思想相契合,乐于奉佛,精神上则可以自由无束,故而佛教与孔子的学说的旨归并不是相矛盾的。两者能够融合在一起。正因为儒释有其融合的地方。
韩愈认为佛教是西方宗教鼓应排斥,而柳宗元却提出“退之好儒,未能过扬子,扬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图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这里柳宗元强调去名求实,强调从本质上看问题:不能因为外来文化是外来的,就一律采取自我封闭的做法去排斥、拒绝之,而不去吸收、容纳之。柳宗元在当时的大环境下,能够不因佛教为外来文化而拒斥之,是很可贵的。当然,他对于佛教也不是盲目地一概接受的,对其不合理的地方也是加以反对的。
从儒家的传统思想出发,韩愈极力辟佛,指斥佛教徒剃发入释门,不婚不育,不劳动却靠别人过活,这与儒家的思想观念大相径庭。在这一点上,柳宗元与韩愈是一致的:“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若是,虽吾亦不乐也。”但韩愈“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因厌恨其外表而丢弃其合理的内容,是只见璞石的表层而不知璞石中还有美玉的存在。柳宗元奉佛主要的思想动机正在于此。他不仅是“耻制于世”,而且最为根本的是发现佛教中珍藏着许多合理的内容。“嗜浮图言”正由于此。与佛教僧侣来往的人,也不一定要通晓他们的学说。而且出家之僧多“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它与“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世间为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是不可能达到佛教徒所追求的修养境界的。即便是与佛教僧侣来往,也绝不能与追名逐利相互倾轧排挤之流来往。他与浩初的来往,在于浩初正是“乐山水而嗜闲安者”。这段话有三层意思:同和尚们交往虽密,但并末能真正理解佛理;佛教徒讲究安闲,与世无争;因为讨厌现实中为追逐利禄而互相倾轧的现象,才喜欢同和尚交往。
接着,文章则回到具体僧人亦即所赠对象浩初身上,“今浩初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为其道,以养而居,泊焉而无求,则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其亦远矣。”描绘了浩初闲淡宁静的性情、对《易经》、《论语》的理解、寻求山水之乐和所具备的文才等等,借此暗点自己与浩初游的理由。并进一步申明:“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其亦远矣。”文章以此作结,既介绍、赞扬浩初,照应题面,又以重复出现的语句浓墨重染,强化两种不同人格境界的比较,再次回应韩愈的责备。
细读全文可知,柳宗元认为,既然佛理中有许多内容“与孔子同道”,就不应该一味排斥佛教,既然“浮图”有佐教化,就应当让其发挥效益,为世所用。所以,柳宗元好佛,不是由于哲学上的原因,不是因为崇信佛教唯心主义,而主要是围绕着这样一个政治目标:经世济民。柳宗元“好佛”的目的是用佛。
再次回观全文,不禁感叹此篇《送僧浩初序》言简意明,全无枝蔓,循序渐进,首尾圆合,诚如陈长方所评:“子厚作序皆平平,为送僧浩初一序,真文章之法。”
《送僧浩初序》原文
儒者韩退之与予善,尝病予嗜浮屠言,訾予与浮屠游。近陇西李生础自东都来,退之又寓书罪予,且曰:“见《送元生序》,不斥浮屠。”浮屠诚有不可斥者,往往与与《易》《论语》合,诚乐之,其于性情奭然,不与孔子异道。退之好儒,未能过杨子,杨子之书,于庄、墨、申、韩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庄、墨、申、韩之怪僻险贼耶?曰:“以其夷也。”果不信道而斥焉以夷,则将友恶来、盗跖,而贱季札、由余乎?非所谓去名求实者矣。吾之所取者与《易》《论语》合,虽圣人复生,不可得而斥也。
退之所罪者其迹也,曰:“髡而缁,无夫妇父子,不为耕农蚕桑而活乎人。”
若是,虽吾亦不乐也。退之忿其外而遗其中,是知石而不知韫玉也。吾之所以嗜浮屠之言以此。与其人游者,未必能通其言也。且凡为其道者,不爱官,不争能,乐山水而嗜闲安者为多。吾病世之逐逐者唯印组为务以相轧也,则舍是其焉从?吾之好与浮屠游以此。
今浩初闲其性,安其情,读其书,通《易》《论语》,唯山水之乐,有文而文之。又父子咸为其道,以养而居,泊焉而无求,则其贤于为庄、墨、申、韩之言,而逐逐然唯印组为务以相轧者,其亦远矣。李生础与浩初又善。今之往也,以吾言示之。因此人寓退之,视何如也。
【参考文献】
柳宗元,《柳宗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
孙昌武,《柳宗元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
张铁夫,《柳宗元新论》,湖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