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邓广铬先生写过一本《王安石》,内容简略,称王安石
为改良主义者,把王安石所奉行的政治道路称作改良主义道路。在这
本书中突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流俗之言不足恤”的“三不
足”精神,认为这虽是保守派指责王安石的话,实际上成为对王安石
最真切的传神写照。1972年,为适应当时“儒法斗争”与“批林批孔”
的需要,出版社请邓先生对其旧作作一些修改,写成新的《王安石》,
经过一年的努力,印出了讨论稿,各方面讨论的意见集中在,书稿缺
乏“时代气息”,具体而言,即认为对“儒法斗争”与“批林批孔”
反映得很不够。为了吸收这些意见,邓先生对全书稿做了一番修改,
经审查通过,曾两次印行,印数达95,000余册。
打倒“四人帮”以后,为了拨乱反正,出版社又找到邓先生,要
重印《王安石》,提出要加以删削和修改的,正是以前要邓先生补入
的有关儒法斗争与批林批孔的那些富有“时代气息”的文句和段落。
这个修订本对有关史料的发掘、梳理、排比、校补、拾遗、注释做了
大量艰苦的工作,解决了王安石研究中最难解决的史料问题。因为,
《王文公文集》、《临川先生文集》既有遗漏,又混杂了别人的诗文;
王安石的重要著作《字说》、《周官新义》与《熙宁奏对日录》等早
已失传;现存宋人文集或史书中,竟找不到一篇记述王安石生平的行
状、墓志之类的文章,甚至片断的征引也难见;守旧派对王安石的攻
击、诽谤的文章、书信,比比皆是,如邵伯温《闻见录》,以假乱真,
颠倒黑白,影响很大。
邵伯温捏造政治谣言,说王安石在宋辽争地界的交涉中,提出过
“欲取姑与”或“以与为取”的主张。这一谣言经元、明、清诸代,
众口一辞,积重难返。邓先生纠正了这一流传已久的无耻谰言,使强
加在王安石头上的卖国罪行,得到昭雪,扫除正确评价王安石的一大
障碍,这是邓先生研究王安石的重要贡献。
邓先生《王安石》修订本澄清了许多有关王安石的久悬未决的问
题,如第67至68页,论证《兼并》与《寓言》两诗的寓意并不是自相
矛盾的,指出《寓言》“乃复以挫兼并为非”乃是一种误解。正确地
阐述了“后世不务此,区区挫兼并”的真正含意。再如第74页指出:
“当时盛传,王安石只把《春秋》当作‘断烂朝报’,所以不把它
‘列于学官’。这传说并不确实。”还有王安石第二次罢相的原因,
并非如当时官僚士大夫所哄传的,是因为与吕惠卿互相倾轧所致。修
订本对此作了详细剖析:一则与皇帝变法的态度有关,再则在变法派
内部,出现许多矛盾,吕惠卿在王安石二次拜相以来,立异之时多,
协力之事少。王安石勇往直前的精神,消磨殆尽。修订本对“人言不
足恤”,也作了精辟说明:“人言不足恤”或作“流俗不足恤”,修
订本第49页指出:“司马光把王安石形容为一个‘必欲力战天下之人,
与之一决胜负’的人,把‘人言不足恤’曲解为‘拒谏’、‘遂非’
和‘执拗’,朱熹又把它曲解为‘违众自用’和‘足己自圣’,显然
都是颠倒是非的恶意诬蔑。”王安石的许多决策,是在群言堂商讨制
定的。“人言不足恤”是针对司马光一类人物而言,像司马光那样的,
“其人便是流俗之人,其意见便是流俗之见”,这种流俗之人的流俗
之见,王安石坚决不予理睬。
邓先生逝世后,其女儿邓小南同志赠我《王安石》一册,此书于
1997年10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237千字,较之修订本多出58千字。是
邓先生第四次写出的《王安石》(以下简称新本),与修订本相比,
完全不是旧作的翻版,从目录到内容,变动很大,修订本从《北宋建
国百年内社会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发展》讲起,新本则删去此章,
而从执政以前的王安石讲起。修订本虽有《执政以前的王安石》,仅
有两部分,一为读书、旅游、任地方官吏,二为《上仁宗皇帝言事书》。
新本则增至四节,子目多达15条。从章节到内容,新本焕然一新,内
容更充实,分析更详尽,如果说修订本是成功之作,那末新本当属精
品了。
新本之新,贵在除旧。邓先生应约写的第二本《王安石》,其中
有一些污染因素,照邓先生在新本序言中所说,其中所搀入的有关
“儒法斗争”和“批林批孔”的污染因素,虽在修订本中有所清除,
但仍有残余,应当继续加以清除,彻底地清除。除旧愈彻底,布新才
有可能。这一目的在新本中是实现了,这是邓先生不顾年迈体弱四写
王安石的目的之一,而更重要的目的则在“为求清除所有积淀深厚的
污染,改变千百年来所铸成的对王安石的那些传统成见,恢复王安石
的本来面目。”邓先生对于和王安石同时或先后活动于政治舞台上的
一些人物,分别进行了深入探讨,并与王安石的为人和为政进行了一
些必要的比较,邓先生将王安石与司马光进行比较之后,得出了这样
的结论:王安石既有军政韬略,又有施政才能,是一个卓越的政治家;
司马光既无军政韬略,又无施政才能,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宰相。这是
实事求是之论,这类论述贯穿于全书,凡遇不实之处,一一加以纠正。
修订本的书名全称是《中国十一世纪时的改革家王安石》,新本
则改为《北宋政治改革家王安石》,邓先生所论述的只限于王安石的
政治举措在历史上能起积极作用的方方面面。邓先生研究王安石,思
想明确,主题清楚,对有关问题的解决是很透彻的,修订本第49页:
“就王安石的政治思想和学术观点来说,他实实在在是一个‘援法入
儒’的人。”下面紧接着的论述,显然把王安石描绘成一位法家了。
在新本中找不到这一大段了。只就“三不足”论“三不足”,指出它
“发扬了我国思想家们的唯物主义的观点,在我国的思想史上也增添
了一笔具有永恒光辉和现实意义的精神财富。”这样的修改较好地体
现了学术专著的本色,也摆脱了一些不必要的纠缠。新本第71页:
“王安石的富国强兵的主张,乃是直接从先秦法家的治国安邦之术中
学来的。”具体是指王安石取法于商鞅的精耕战之法与吴起的富国强
兵。邓先生对王安石的改革思想的来龙去脉发掘得深入,论述得细致,
是许多研究王安石的学者所望尘莫及的。
邓先生四写王安石具有极其深刻意义。一方面显示邓先生对专业
的无比热爱,对学术研究的执著,对国家人民严肃负责。另一方面,
对后学者有着许多有益的启示,从事学术研究,道路往往坎坷曲折,
必须勇于探索,勇于开拓,勇于进取,勇于改正错误,勇于坚持真理,
邓先生在治学方面给我们树立了很好的榜样,勤勤恳恳,锲而不舍,
年近九十尚孜孜不倦地修改自己的著作,令人钦敬,令人感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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