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及其后学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诠释了道学“齐同慈爱”、“包容各极”思想所具有的“无比贡献”,力图从心灵深处消除仇恨、冲突、战争的种子,令人警醒和深思。荣格学派是如何吸收道学思想以阐发上述观点的?面对全球动荡不安、冲突加剧、战争升级的局势,道学的“齐同慈爱”思想具有怎样的救世价值?本文拟就这些问题求教于方家。 一 现代西方著名心理学家荣格对老庄和道教内丹典籍以及《易经》、汉藏佛教均深有体悟。特别是被《太乙金华宗旨》道教内丹著作中的“奇思异想深深迷住”,(见荣格的评述《人本心理学与中国瑜伽》,载《金华养生秘旨与分析心理学》第71页,通山译,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让他找到了“从对立面的对立中解脱出来的道路”,启示他在心理治疗方法上突破了西方非此即彼的思维模式。他在《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一书中深刻地批评西方人在这方面的谬见:“我们有个错误的观念,认为一旦从阴暗面去解释的话,那么明亮的一面已不复存在……其实,阴暗是光明的一部分,正和恶与善之关系的道理是一样的,而且其逆亦真。因此,我愿不顾众人的惊愕,毫不迟疑地暴露我们西方思想的错幻和渺小……这便是一项东方人的真理。”([瑞士]荣格:《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第74-75页,黄奇铭译,工人出版社,1987年出版。)荣格称这一真理“具有无比贡献”,“非常欣慰而且欢迎它的出现”,“根本没预料到它会对我们产生这么深远的影响力”!(荣格:《现代灵魂的自我拯救》第325页。黄奇铭译,工人出版社,1987年出版。) 在这一哲学智慧的影响下,荣格提出了著名的阴影理论,所谓阴影,是指心灵中遗传下来的最阴暗的、隐秘的方面,是人格中的卑劣部分。荣格及其后学认识到,简单地强行压抑人格中的阴影将会引起严重后果:当阴影不能被人们接受为自己人格中这一消极部分时,它就被投射,被转移到外部世界,被当作外部的异己而加以斗争、惩罚和消灭,而不是被当作“自己的内部问题”加以处理,这种方式“其实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危险”!([德]埃利希·诺伊曼所著《深度心理学与新道德》第28页,高宪田、黄水乞译,东方出版社1998处出版。)“希特勒在犹太人身上投射的邪恶,导致他采取灭绝犹太人、净化德国的计划”。(见荣格为埃利希·诺伊曼所著《深度心理学与新道德》一书所写的前言,该书由高宪田、黄水乞译,东方出版社1998处出版。)因为,当心中的阴影受到压抑时,“被压抑的阴影向回扑过来,以肆虐的流血杀戮来吞噬种种民族。”他们认为,历史上的战争以及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战后的战争冲突亦可从这一角度来理解。(参见[美]卡尔·S·霍尔:《荣格心理学纲要》第46至47页,张月译,黄河文艺出版社1987年出版。) 因此,荣格认为,对待阴影要以宽容的态度来进行整合,这促使他进一步通向了老庄的“齐同慈爱”思想主张。他认为,《老子》“包容各极的意识”是对待阴影的明智方法,他在为《太乙金华宗旨》注释所作的评述中指出:“迫切需要整合的人格其结果究竟如何?追求整合的必要性究竟多大?于是我们又踏上了这条东方人在远古就已走过的道路。很显然,中国人之所以发现了这条道路,是因为他们从来就没有迫使人性中的对立因素分离得太远,以至于丧失了各因素间所有自觉的联系”,他们认为“是与否本是近亲”。(荣格、卫礼贤著《金华养生秘旨与分析心理学》,第81页,通山译,东方出版社,1993年出版。)显然,这里所说的“包容各极”思想,正是老子“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和庄子“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主张的现代翻版;而“是与否本是近亲”等思想亦与老子善恶、美丑之对立统一理论以及庄子的齐物论有密切的渊源关系。 荣格吸收《老子》“包容各极”等智慧而对西方文化的二歧式思维之弊病的反思是相当深刻。但作为西方学者,他还远未发掘出道学在这方面的丰厚思想资源。 实际上,道学宽容和“齐同慈爱”的思想不是一个孤立的命题或行为规范,而是与道学的本体论、方法论、善恶论、处世论以及修炼方法等一系列思想理论和实践手段紧密相连的,以下我们试从几个方面进行梳理。 二 本体论、方法论是道学宽容和“齐同慈爱”的理论基础,《老子》将宇宙间的万事万物皆视为以“道”作为最初本源和内在支配者的有机统一整体。既然人类与万物同是“道”的产物,那么,人类与万物就都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价值,每个个体亦具有同等的地位和价值;既然“道”落实于不同个体会体现为不同的本性,那每个个体就都应该受到尊重,而不能将与自己的信仰和追求相异的他人视为异类而仇恨、排斥和打击。故老子认为,应该不分高低贵贱,突破亲疏利害等世俗之见,平等无偏、一视同仁地对待天下之人:“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老子》第56章。)《庄子》则更进一步提出了“万物一体”、“恢诡谲怪道通为一”、“物无贵贱”等观点(见《庄子》的《秋水》、《齐物论》等篇。)。 那么,这种平等无偏地对待万物的观点是否会导致没有任何行为规范的道德虚无主义呢?不会。因为尊道贵德的原则限制和否定了那些背离“道”和“德”以及“非道”和“非德”的言行或事物。 对立统一的辩证法思想是道学“齐同慈爱”思想的另一理论基础。在《老子》第2章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美和恶、善与不善等对立面不仅存在着相互依存的关系,而且还会相互转化。比如,如果人们一旦懂得了美之为美、善之为善,特别是了解到由它们将带来的一系列利害,将会引起对于美和善之名的争夺,于是,美、善也就走向它们的反面了。 对于这句话的意义,刘笑敢教授曾从三个层面进行了分析,除了相反概念的相依、互生关系之外,他指出第三层面的意思表达了老子的某种价值判断,是他“对盲目追求世俗价值这一倾向的批评”,即“大家皆以一种美为美。这种情况是丑恶的;大家皆以一种善的形式为善,这种风气恰恰是不善的”。“老子这种表述也是事实描述和的复合”。(见刘笑敢:《老子古今》第112至113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这一分析深化了在这一问题上的认识。 由荣格的阴影理论来解读《老子》的上述思想,我们还可以体悟到其中所蕴含的另一层心理治疗价值:当人们认定了什么是美、什么是善之后,就会对于美丑、善恶产生分别之心,会否认内心中的一些邪恶的东西,而掩盖自己内心的阴影,从而将阴影压抑到潜意识层面,并将它们投射到被我们认做的“敌人”身上,从而导致荣格所说的被压抑的阴影“回扑过来,以肆虐的流血杀戮来吞噬种种民族”,“心灵中的野兽变得更加凶狠残暴”,由此而产生人与人之间的仇恨、误解、纷争,这岂不是大大的“斯恶矣”、“斯不善矣”? 三 由道生万物、道通为一、正反相因等哲学智慧又引出了宽容大度的处世原则,老子将宽容不苛奉为圣人之风范:“是以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 在圣人的眼中,人人都有特定的本性和价值,故都应当予以尊重,因而他也能够因性而治,能够拯救不良者,使人尽其才,故没有被遗弃之人;能够顺应物情,使物尽其用,故没有被遗弃之物。世间之人各有其特有的作用,各有其存在的意义:“善人者,不善人之师;不善人者,善人之资。”(《老子》第27章。)善人是不善之人的老师,能够教化不善之人;而不善之人则可警示善人,以资诫鉴。显然,在圣人心中并不是善恶不分,而是对于善者与不善者及其各自的价值有着清楚的觉知,这一点似乎与庄子齐同是非的立场有所不同。老子明确地指出善者是教化帮助不善者的导师,但却亦承认不善者对善者的资鉴作用。从而体现出一种真正的博爱精神,一种真正的无分别之心,无任何强制之心,故他的拯救也是无任何条件的:不管天上地下、万事万物,更不分宗教信仰、政治立场、民族、国家、身份,也不论贫富、智愚、善恶、美丑,普天下之人和遍宇宙之物通通“救”而“无弃”。 在尊道贵德、对立统一、和光同尘等思想的基础上,老子倡导宽容不苛、以德报怨的伦理精神。《老子》第63章中就明白地提出:“大小多少,报怨以德。”即认为“圣人”能够淡化一切大小多少的各种区别与纷争,以博大的胸怀对待一切恩怨仇恨,统统报之以德。【对于“大小多少,报怨以德”一句的理解历来存在诸种不同理解,笔者认同刘笑敢教授对此句的解释:“大大小小、多多少少的区别与争论不可能锱铢必较而得一清二楚,所以不如不去计较,一概以德报之,包括‘以德报怨’。这是从根本上消除矛盾纠纷的办法。”(见刘笑敢:《老子古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出版,第602页。)】第49章更是强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愚意以为,我们可以将“不善者吾亦善之”的态度理解为对己和对人两个方面。一方面,以宽容仁慈的胸怀来感化不善者、不信者,化解人际间的恩恩怨怨,以人格的力量促使对方放弃错误的言行,从而消解矛盾,实现人际和谐和社会风俗的净化;另一方面,这一思想也提醒人们,对自身人格中的阴影即“不善”也不宜采取简单的压抑或敌视、否认、苛责,而是以客观的态度认识它、承认它,并将它整合进自我的整体中,为它找到合理的安顿之处。当然,这里不是主张放纵或坚持不良行为,也不是纵容严重损害公共和个人的利益及安全的行为,而是对人们通常一味压抑人格阴影的做法进行某种反省和调整,是从更高的视角来超越善恶,以达到真正的“德善”和“德信”的道德理想境界。 道学的“齐同慈爱”思想在当今的国际舞台上更具有特殊的意义。我们知道,人类的道德是具有相对性的。在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地区,善恶的标准是有区别甚至是相反的;而在不同的历史条件或社会背景下,善恶的内涵也是会发生变化的。如果不顾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具体情况,主观地将某种价值或原则指为唯一正确的标准,或将自己所追求的某些原则强加于他国、他族,其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已经为世人有目共睹。因此,道学的上述主张不仅有助于纠正人们在道德认识上的偏颇,更有助于缓解实际社会生活中特别是国际政治中唯我独尊、唯我独善或将异己妖魔化必欲灭除而后快的偏激行为。 我们看到,在荣格学派的心理治疗实践中,道学的“齐同慈爱”思想已经得到实际应用并取得了疗效,荣格学派学者路格· 阿伯罕指出,如果我们对自己中的黑暗面怀有敌意的话,“它将会变得愈来愈令人难以忍受;反之,如果我们的态度是友善的——亦即了解到它的存在是自然的——则我们的将出现令人惊异的转变”。([美]路格·阿伯罕《人生黑暗面》,第175页,廖瑞文译,伊犁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 可见,如果能够以这种“包容各极”的辩证思维来处理问题,就会对那个“阴影与光明”并存的个体有更多的宽容,在这种思维方式之下,人格中的阴影将被合理地安顿,会得到合理的释放,因而不会出现压抑阴影而导致的反扑,不会将阴影投射到他人身上而导致将对方妖魔化或引发对他人的仇恨。将会以友善的态度面对外在的“不善”之人,这不仅能够感化不善者而实现“德善”,更能化解埋藏在自己心中的怨恨,让生活充满友爱和快乐的阳光。因此,以“不善者吾亦善之”的原则宽恕别人,同时也就保护了自己——不仅会让自己免遭仇恨、怨恨等负面心理的伤害,更会消弭随时可能爆发的仇杀袭击等现实灾祸。 道学“齐同慈爱”、以德报怨的思想又是与以柔克刚的主张紧密相连的。以柔克刚的行为原则是老子对滥用暴力所导致的社会弊病进行深刻反省的结果。老子所处的春秋时期,是一个群雄逐鹿、争于气力的时代,但残酷的事实却告诉人们:以暴易暴的行为必然带来对方相应的激烈反抗。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以暴易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方式并不是最明智的处理方式,反而会引起冤冤相报、争斗不已、两败俱伤、永无宁日的苦难后果。因此,老子转化了常人解决问题的方式,主张以柔克刚。以柔克刚主要不是要消灭对方,独霸天下,而是立足于通过非暴力手段化解矛盾,包容对方,是一种润物无声的仁慈,也是体现在《孙子兵法·谋攻篇》中“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智慧。 这种包容和仁慈当然是一种很高的思想境界,是一般人在短期内难以达到的。但古往今来的不少事实却说明,这其实不失为一种经济和有效地解决冲突的方式。特别是当处于较高地位或强势地位的人来说,如果能够以这种高姿态来立向处世,常常可以感化、感动对方,减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和麻烦,获得一个互相谅解、彼此宽容的和谐人际环境,于人于己都是有益无害的,而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必然致使矛盾升级和激化,甚至酿成伤人杀人等恶性事件。纵观当今世界,这类悲剧和教训实在是太多太多!! 道学更注重从实践的层面来培育“齐同慈爱”的美德,在老子“涤除玄鉴”、“致虚守静”等主张的基础上,道教发展出一系列心性修炼方法。从心理治疗的角度来看,这是从潜意识的层面开展心理治疗,通过身心松弛的技巧缓解心理压力和冲突,整合人格中的“阴影与光明”等各个层面,进而达到心理平衡与和谐。道教学者认识到,人在出生之初原本清静纯朴的心性极易为外物所扰,从而失去这种原初的平衡状态,正如《清静经》所指出的:“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因此,内丹修炼力图调控易动、易浮、易乱之心性,强调修心、治心、降心的重要性,将静定、安心、虚心视为入道、得道的必由之路,认为修炼主体在“致虚极守静笃”、“无私无知无欲”的状态下,反观内照,排除一切杂念,才能体悟大道,与道合一。 愚意以为,心性修炼是一种具体的心理训练活动,通过“心斋”、“坐忘”、“定观”、“双遣”等修炼方法,修炼主体摒弃思虑心智,从意识状态下超脱出来,排遣和抑制纠缠于名利算计、感官欲求等过分发达的意识,扭转意识过分发达的偏向,逐渐让修炼者进入潜意识层面,达到意识与潜意识的平衡与合一,“阴影与光明”的整合,促进心理保健和人格健全。在这一过程中,修炼者“让心灵在平静的环境中质朴地发展”,进而返归先天之性,呈现先天之元神,实现与大道的融通与相合。而通过这种深层次的心性修炼,修炼者能够更深刻地获得人人同体、万物同根、天地同源的感悟,从而培育亲和慈爱之美德,提高自我心理调控能力和人际协调能力,促进人际间、企业与企业之间的合作双赢。 另一方面,心性修炼又是一种道德教育和心理保健教育活动,修道者通过师徒相传或诵读丹书等途径以阐发、传授《老子》“不自是”、“不自矜”、“常善救人”、清净谦下、柔弱不争等道德箴言,历代高道曾在这些方面留下了大量教诫。如,全真七子之一的马丹阳明确指出:“若心上无私,常清净,做彻便是道人,只清静两字都免了。”(马钰:《丹阳真人直言》,《正统道藏·正一部》。)通过自我道德反省,对自己的思想或行为进行自我矫正和调整,去除心灵的尘垢,抛却名利、贪纵等私心杂念,清静无私方能显露出清净灵明的本性,达到悟道的理想境界。清代道者涵谷子也告诫门徒说,须将“人我心、恶毒心、嫉妒心、损人心、利己心、暴弃心、好杀心”等等不良心理品质“一刀斩断”,才可望成功(涵谷子:《悟性穷源·西江月八首并注·其六》,载徐兆仁主编《东方修道文库·仙道正传》,第233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3年出版。)。显然,道德、心理品质的高低与修炼的成效具有密切相关性,只有具备恬淡平和、谦慈虚静等良好道德心理品质的人才可能体悟大道,成为道的载体,这无疑将促进修炼主体养成“齐同慈爱”、谦和宽容等道德心理品质。 作为西方现代心理流派的荣格心理学对道学的理解不可避免存在着诸多局限,但它从一个崭新的角度诠释了道学“齐同慈爱”、“包容各极”思想所具有的“无比贡献”,有助于人类理性地对待人格结构中的阴影,调整非此即彼、两端对立等单极思维模式,放弃唯我独尊、唯我独善等偏颇立场;同时,也启示人们通过道学心性修炼等可操作的方式来调治内心世界的冲突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心理问题,为实现社会和谐与世界和平奠定心理基础。深化这一方面的研究,或有可能独辟蹊径,找到另外一条缓解人际、族际、国际、教际的冲突和仇恨的道路,促进不同文化和各类组织之间的宽容与理解,从源头之处促进人类的和谐与和平,向世界献上化解危机的中国式救世良方!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宗教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来源:中国道教协会网站,网址:http://www.taoist.org.cn/getDjzsById.do?id=153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