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黄帝既执道以济天下矣,知道为君人之要术,得之者昌,失之者亡,故立史官而世守之,以垂诫后王,非得道者如夏之终古,商之向挚,周之辛甲、尹佚,莫能居是职焉,而一时佐人君明治理者,若伊尹辅汤,(《说苑》伊尹对汤曰∶“三公者,知通于大道,应变而不穷,辨于万物之情,通于天道者也,其言足以调阴阳,正四时,节风雨,如是者举以为三公。故三公之事,常在于道也。”书五十一篇,《汉志》列冠道家之首,注曰∶“汤相。”)鬻熊、太公兴周,(《汉志》道家著录《太公》二百三十七篇,注∶“吕望为周师尚父,本有道者。”《鬻子》二十二篇,注∶“名熊,为周师。自文王以下问焉。”《太公》书已佚、《鬻子》今存十四篇,逢行珪序曰∶“敷演大道,铨(指古代史书中解说、评议一类的文字——笔者注)撰明史,阐域中之教化,论刑德之是非、虽卷轴不全而其门可见。”子之肇始,莫先于斯矣。)管仲治齐,(太史公载管仲治齐之政曰∶“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贵轻重,慎权衡,诸侯由是归齐。故曰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因者君之纲,此管子所以为道家。)亦无不推原斯学,以秉要而执本。(《文心雕龙》《诸子》篇曰∶“篇述者,盖上古遗语而战代所记者也。”前此若墨有尹佚,儒有晏子,名有邓析,阴阳有司星子韦,小说有师旷,杂有伍子胥、由余,以及伊尹、太公、鬻子、管子,虽学各有宗,然皆未尝持以名家,持以名家则萌芽于七国而辩章于刘向,今之所称,实据后以蔽前也。史家通例,聊发其蒙于此。) 降及东迁,天子失官,老聃乃以守藏史述黄帝上古之言,著《道德》五千言,庄、列、关尹之徒羽翼之,号为道家,盖始此矣。(道家之号盖始于《列子》,见刘向《叙录》。)是故道家者,君人南面之术,六艺之宗子、百家之祖而我孔子所师承也。孔子曰∶“有天地,然后有万物。”道家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孔子曰∶“分阴分阳,迭用柔刚。”道家曰∶“致虚极,守静笃。”此其用术之顺逆固不同矣,(道家虽表里《归藏》,而与《周易》微有不同,盖《周易》经文王所演,孔子所序次,已非复道家宗旨矣。干宝《易注》曰∶“物有先天地而生者矣,今正取始于天地,天地之先,圣人弗之论也。故其所法象,必自天地而还。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上系》曰∶‘法象莫大乎天地。’《庄子》曰∶‘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春秋穀梁传》曰∶‘不求知所不可知者,智也。’而今后世浮华之学,强支离道义之门,求入虚诞之域,以伤政害民,岂非谗说殄行,大舜之所疾者乎?”是老《易》之辩,古人已有定论,余书中谓道家出于《易》象,盖指其原言之,读者勿以辞害意也。) 而有大同者焉。同者何? 曰同原于道而已。(桓谭《新论》曰∶“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盖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此物不可见,而古今成败祸福存亡之道皆此物之所递嬗则可见,故老子强名之曰道,孔子言道与老子同,而别名此物为乾元,此道家与孔子同原之一大证也。)道家冥览古始,知天地所由缔造,皆此古今成败祸福存亡之道,为之推荡以有今日也,于是观于天地间万事万物,而趋于相反相成之亟耑(亟耑,即极端——笔者注),盈不可常满也,则以虚葆之,强不可常恃也,则以弱守之,仁与不仁相随也,则以不仁仁之,德与不德相绌也,则以不德德之,于是而规内圣之术曰∶“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于是而规外王之术曰∶ “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昏昏沌沌,使天下一返诸无名之朴,则几于道矣。几于道则可与天为徒矣。”所谓君原于德而成于天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余故曰∶“道家者,君人南面之术也。” 问者曰∶“道家为君人南面之术,是固然矣,而何以又毁仁义,攻百家邪?”答之曰∶此不知道家之言耳。道家之小仁义与百家也,岂毁之哉? 盖道家所明者君道也,百家皆出官守,所明者臣道也。君道者,天道也;臣道者,人道也。故其言曰∶“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而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 又曰∶“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又曰∶“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是则道家之小仁义与百家,盖折中于天道耳。惟其以天为主,则其于仁义与百家也小之亦宜。虽然,谓其小之是也,谓其毁之则非也。且子独不读庄子之书乎?庄子之书,固世所谓剽剥儒、墨者也。《在宥》篇曰∶ “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天道》篇曰∶“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老子告孔子,亦曰∶“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zhā,山楂、野山楂一类的植物——笔者注)梨橘柚耶?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又曰:“仁义,先王之蘧庐(蘧,音qú,古同“蕖”,蘧庐,驿站附设专供行人休息的房舍——笔者注)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故古之至人假道于仁,托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由是观之,则道家之于仁义百家实已无所不包矣,故其小仁义与百家也,非毁之也,诚以仁义百家皆知治之具,而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而不足以用天下,道家专重君道,重君道则于仁义百家不能不在所缓耳。 问者曰∶“道家不毁仁义百家,既闻命矣,而其糟粕《六经》则又何说?且《六经》者,史官之本也。意者道家自昧其本欤?”答之曰∶子何以见道家糟粕《六经》乎?昔孔子翻十三经《诗》《书》《礼》《乐》《易》《春秋》以见老子,老子曰∶“《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谓之迹者,盖《六经》皆先王经世之粲然者,而道家则《六经》之意也。自天子失官,史与道分,孔子问于老聃而删述焉,《六经》折入儒家而先王之意隐矣,道家所言,盖叹之也,岂可以此谓道家出于《六经》之外,而与吾儒异原邪? (太史公《老庄列传》曰∶“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耶?”其辞讥世学微而婉,所谓末流之失,非两家言道有二本也。) 虽然,道家为世诟病久矣,而后之论者犹不止此,则请为子备言之。道家重养身,养身则静,静则耳目聪明,万物无足以铙(通“挠”,扰乱——笔者注)其心,而天下之情伪毕了焉,司马谈说之曰∶ “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太用则竭,形太劳则敝,形神离则死,死者不可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不先定其神而曰我有以治天下,何由哉?吕不韦亦曰∶“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庄子亦谓∶“吹呴(xǔ,慢慢呼气——笔者注)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而以不道引而寿为天地之道圣人之德,则道家养身之义,端可识矣,而论者乃谓如此则与方士长生之术无异也。道家倡无为,无为者,无为而无不为也。《淮南》说之曰∶“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所谓无不为者,因物之所为也。”庄子亦曰∶“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而论者乃谓如此则人人偷安而天下之治隳(huī,毁坏——笔者注)也。 道家贵后而不贵先,贵柔而不贵强。其贵后与柔者,所以待时也。《淮南》说之曰∶“所谓后者,非谓其底滞而不发,凝结而不流,贵其周于数而合于时也。”老子亦曰∶“将欲弱之,必固强之。”而论者乃谓如此则人人退屈而天下之机失也,且也庄周有言∶“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又曰∶“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则道家之隐沦不仕,非忘世也明矣,而论者乃谓其可以处山林而不可以用天下也。(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史记》虽称老子修道德,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而载告孔子则曰∶“君子得其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至庄子乃谓∶“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倘所云“数道德。放论,归之自然”者欤? 然不可以此议其宗旨。)嗟乎,道家之指归果若是哉?此其故总由史统既归孔子,百家废黜,道始失传,遂使千古君人南面之术薶没(薶,音mái,同“埋”,埋葬——笔者注)于神仙方伎之中,迄无一人心知其意耳。
(节选自张尔田:《史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1912年该书第二版问世后,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即将它列为学生的必读之书;张尔田,原名采田,字孟劬,浙江杭州人。近代历史学家、词人。1914年始参与撰写《清史稿》,主撰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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