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体前些时候报导顾晓鸣教授的标题是:《顾晓鸣:家里13台电视同时开》,而且是24小时一直开着!据说此外还有5台DVD播放机在播放着各种剧集。他被称为“最疯狂的多媒体体验者”。而我本人则可能是另一个极端——我已经有整整5年不看电视了。不要怀疑我说谎,我真的不看——电视剧、新闻联播、综艺节目、天气预报等等,我都不看。我承认这就算是我的怪诞好了。不过我和电视并没有仇,事实上我还有不少电视台的朋友,我自己也不时参加制作一些电视节目——总之,我不反对别人看电视。
和电视有仇的人,恐怕真是有的,这人是尼尔·波兹曼(Neil Postman)。
尼尔·波兹曼的名字,在中国还不太响亮——考虑到他思想的深刻性和前瞻性,应该说是太不响亮了。波兹曼1982年出版《童年的消逝》,1985年出版《娱乐至死》,1992年出版《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构成他著名的“媒介批评三部曲”。在这三部曲中,波兹曼的思想越来越深刻,观点也越来越激进,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有力的批判者之一。他的这些观点,表面看起来似乎惊世骇俗,其实主要是因为我们先前从来没有在他的思考方向上尝试思考过。
波兹曼认为电视是洪水猛兽,它将——事实上已经开始——导致人类文明的衰落和灭亡。电视的出现已经极大地改变了我们的生活,这意思有点像马克思说蒸汽机是一种革命力量。不同于马克思的是,波兹曼认为电视是一种有害的力量——尽管它也有革命性。
波兹曼将始作俑者追溯到电报的发明。他引用大卫·梭罗《瓦尔登湖》中的议论:“我们匆匆地建起了从缅因州通往得克萨斯州的磁性电报,但是缅因州和得克萨斯州可能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需要交流;……我们满腔热情地在大西洋下开通隧道,把新旧两个世界拉近几个星期,但是到达美国人耳朵里的第一条新闻可能却是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
自从有了电报,我们就能将万里之外的事情迅速报导在本地报纸上,这些事情被称为“新闻”,而这些所谓的“新闻”通常有两个特征:一、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毫无关系;二、你知道了这些事情也不会因此而采取任何行动。就比如你知道了万里之外的阿德雷德公主得了百日咳,通常这既不会影响你此间的生活,你也不会去为公主送医送药。所以这些所谓的“新闻”,其实你知道了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不知道对你也没有任何损失。事情就是从电报发明的那一天开始,出现了本质变化——从此我们进入了被信息垃圾包围的岁月,而电视和互联网又使得这一状况变本加厉。
波兹曼对电视深恶痛绝,他认为自从有了电视,文化的灾难就开始了——电视无处不在,而且它不要思想,只要娱乐。至于《童年的消逝》,可以看成波兹曼讨伐电视的一个个案:童年本来是现代印刷技术普及之后才被建构起来的一个概念——儿童还不能正常阅读。但是自从电视普及之后,成人和儿童在电视面前没有分别,因为电视将将新闻和广告定为在10岁儿童的智力水平,而性和暴力则被转化为娱乐。 到了《技术垄断:文化向技术投降》中,波兹曼将人类文化分成三种类型:“工具使用文化”、“技术统治文化”、“技术垄断文化”。在他心目中,“工具使用文化”似乎最令人满意,“技术统治文化”已经不太好但还可以接受,“技术垄断文化”则使他痛心疾首深恶痛绝了。在写作本书的1992年,他认为世界上只有美国一个国家进入了“技术垄断文化”,这样的判断到今天肯定需要修正了,因为早已经有更多的国家进入了这种文化。
所谓“工具使用文化”,是指工具只被用来做两种事情:一是解决物质生活中的迫切问题,比如耕地;二是为精神世界服务,比如建造教堂。“无论是哪一个目的,工具都不会侵害(更加准确地说,发明它们的目的不是要侵害)它们即将进入的文化的尊严和完整。”波兹曼认为,欧洲直到中世纪仍然基本上是这种文化。
到了“技术统治文化”中,工具不再能够被整合到文化里面去为文化服务了,相反却开始向文化发起攻击。而到了“技术垄断文化”,那就是波兹曼难以容忍的了。他在书中用了一段别出心裁的比喻来形容“技术垄断文化”的表现:
祷告可以用青霉素替代;认祖归宗可以用迁移搬家替代;阅读可以用看电视替代;受约束的困境可以用立竿见影的满足替代;罪孽感可以用心理治疗替代;政治意识形态可以用受欢迎的魅力替代;……
波兹曼将他批判的矛头指向信息泛滥、医疗技术垄断、电脑技术垄断(据说他本人一直拒绝用电脑写作)、唯科学主义等等。他对所谓“社会科学”的概念更是嗤之以鼻。他哀叹,在“技术垄断文化”中,技术是赢家,文化是输家;然而在唯科学主义上百年的宣传灌输之下,文化往往看不到技术作为敌人的一面,反而还热烈欢迎技术,心甘情愿向技术投降,“在许多情况下,输家出于无知为赢家欢呼雀跃,现在的情况依然如此,这实在是令人困惑,使人辛酸!”
我们中间的许多人,至今仍将科学作为无条件崇拜的对象。在宗教的上帝被抛弃之后,科学开始扮演新的上帝角色。而在波兹曼看来,科学当然不能、也不应该扮演上帝的角色,技术则更是经常介于天使与魔鬼之间。 -------------
本文首发于《第一财经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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