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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纪苏:青冢(完整版) 
作者:[黄纪苏] 来源:[保马微信公众号2019-02-27] 2019-03-03

保马编者按:昭君墓,又称“青冢”,杜甫有“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之句。黄纪苏老师在去年10月下旬前往当地及其周边考察,醉心于山河大地、文物古迹,思绪万千,后成此篇。黄老师在文中总是尝试站在古人的位置去思想,时而古今对照一下,借用当下流行语词言说历史人物,使得严肃陈旧的历史话题变得有温度,生动可感。不难发现古人与我们虽距千载却苦乐相通,并无多大差别,所以古之思亦今之思也。本文原载《读书》杂志2019年第3期,有删节,保马今日推送为完整版,感谢黄纪苏老师授权发表!


                            青       冢


纪苏案:承蒙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的召邀加入他们的考察队,于2018年10月下旬前往内蒙和林格尔至巴彦淖尔一带访古,踏查战国秦汉边墙燧障遗址并参观了不少博物馆。一路天地壮阔,山河浩荡,说自己“思接千载”肯定是保守了。归来余兴缭绕,遂就比较感兴趣的话题梳理感受、查阅文献,打算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题写几篇随笔,名字都想好了两个——《青冢》、《长城》。现在写完第一篇犯却开了嘀咕:既然“独留青冢向黄昏”,《青冢》是不是打光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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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昭君墓,天色已从斜阳向夕阳过渡了,游客稀疏,像是在为胡思乱想清场。昭君墓有N处,这很正常,连西门庆那种淫棍的“故里”两省三地都争抢,遑论昭君这样正能量的美人儿了。昭君墓虽多,但多在内蒙边疆地区,说明古人虽浪漫但不胡来。呼市郊区的昭君墓,听当地专家用方音讲,“胳膊(根本)就是烽火台”。其实烽不烽火台关系不大,凭吊史书上语焉不详的人物或遗迹,从来幽情是老大土堆是老二。听说考古工作者没在这儿动过洛阳铲,说明他们知趣解风情。

整个墓区像个股份制企业,汉代的原始股就是那座“青冢”,历代不断参股些碑刻之类。当代股包括白石铺就的墓道及夹道的石像生。长长的墓道被几座石头亭子及牌楼分成几段,俨然皇家规格。牌楼上的“青冢”二字为乌兰夫所题,他是蒙族人,领导过内蒙地区的革命,晚年当了国家副主席。他的女儿云杉我认识,多年不通音讯了。云杉写过篇抗日题材的小说《追我魂魄》特别大气。碑亭里立着另一位国家副主席董必武的七言绝句:“昭君自有千秋在,胡汉和亲识见高。词客各摅胸臆懑,舞文弄墨总徒劳”。董老的革命经历我很敬佩,但这首诗在美感上跟杜甫等“词客”差的不是多少而是有无,“识见”也不见得比同为国家领导人的王安石高多少。新中国人手一套新愿景新史观,1970年代末,曹禺先生承其余续创作了话剧《王昭君》,我这次找出来又读了一遍。曹老不愧戏剧国手,用金针银线精织巧构,把党的民族政策落实到历史上的汉匈关系,他笔下的昭君老让人觉得是刚从杜鹃山下来即前往北方牧区开展工作的优秀妇女干部。就这么着,我在中巴车上一直琢磨着“胡汉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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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亲”一词在历史上的使用有宽有窄。最宽的要数“百姓和亲,国家安宁”,可以折合今天的“和谐社会”了。半宽不窄的限于国际关系,如“北匈奴复遣使诣阙,贡马及裘,更乞和亲”,差不多就是钓鱼台宴会厅里主宾举杯共祝的两国“世世代代友好下去”,这类“和亲”应与“和戎”同义或近义,未必含“姻戎”的意思。最窄的才是最家喻户晓的昭君出塞、文成嫁藏,专指两国或两大政治集团间的联姻,是要进洞房的。本文所谈在最窄与次窄之间。

比国家小一号的团伙是部落或方国,这些团伙之间的联姻茫茫也不知其始——“皇帝生于轩辕之丘,娶于西陵之女”;“禹之子,其母涂山氏之女也” ;“殷契,母有戎氏之女”。那时天上繁星,地上万邦,今天和你结盟、明天跟他联手,少不了拿女人作定金,拿儿子当押金(质子、侍子)。到了悠悠万事,唯胜出或不败为大的春秋战国,国君的妹妹女儿们整装待发,晋齐秦赵韩楚吴越还有杞莒什么的聘来嫁去,弄得有些亲上加亲的关系称呼上特别烧脑,“中国达人”节目要想提高难度,可以考虑加入这方面的内容。地缘政治的期货市场上,秦君重点投资重耳,一气投进去五个宗室女儿给未来的晋文公作老婆。可见君王们三宫六院也是战略需要,“好丽美女”属于国家重器,生少了还真不行。楚“庄王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坐钟鼓之间”,后世的路涩儿(loser)只会在孤枕上羡慕嫉妒恨,根本体会不到领导人对天下太平的那份担当。

山河大地,本无中心边缘,舜帝是“东夷之人”,文王是“西夷之人”。后来中原一带畎亩井然、礼乐闳然,又是“先进文化”又是“先进生产力”的,于是“中国”便冒着泡浮出水面,一圈圈涟漪向外扩展并强度递减,“蛮夷要服,戎狄荒服”,相当于北京市的五环六环吧,房价比中央核心区差一大块。“夷夏之辨”也应运而出。那会儿是小中华,例如“淮夷”在淮河下游,“莱夷”在山东半岛。四渎之间地势徐缓,交通便利,夷夏能不同到哪儿去?人民的密集交流和文化的持续传播,会很快稀释甚至抹杀原有的差距。将蛮夷视同鸟兽的“夷夏之辨”很可能只是当年意识形态小圈子里的高调,既跟不上现实的步伐,也不是普遍的共识。蛮夷的一个重要标签是“不火食”,但蛮夷地区考古出土的蒸米煮饭的炊器多了去了。《左传》里很有名的一篇讲部落酋长驹支当众反驳晋国的范宣子,不但说得有理有节、亦柔亦刚,结尾还民国大师似地来了首《诗经·小雅》中的“青蝇”,那场景让人想起1980年代党政大员前往高校,以原文背诵的《葛底斯堡演说》平息了西化学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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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中华输出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变夷”当然是事实,但博采众长“变于夷”也是事实,如穿井之术从南方的“夷”那儿拷贝,骑射之术从北方的“胡”那儿下载。中国“礼失”而求之四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东夷天性柔顺,异于三方之外,故孔子惮道不行,设桴于海,欲居九夷,有以也夫”(有学者因此认为仁道源自夷道)。说中国“聪明睿知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艺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也对也不对,把“中国”看作一再更新、不断扩容的亦实亦虚体,夏中有夷、夷中有夏,就八九不离十了。

真要“夷夏之防”,那最要防的是血缘上人畜乱伦,弄出半人半豺的物种来。可周襄王首先就娶了狄女隗氏为后;姬姓的鲁庄公把女儿嫁给了东夷的莒庆;华夏正根儿的晋国,从国君到贵族跟戎狄金梭银梭地嫁姑娘聘女婿,热闹着呢。这样的和亲,固然有政治上的刚需,观念上想必也不会有多大障碍。观念上之所以没多大障碍,根本原因在于实际差别没“华夷之辩”说的那么邪乎。“披发左衽”算啥事啊?讲“礼”的上层尚且没真觉得是事儿,低(duan)人口的赵光腚迎娶乌兰寡妇或倒插门娜仁姑娘就更不在话下了。

后人每每罔顾上述夷夏联姻的史实,而将刘邦白登之围视作“和亲”元年,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以往界定不清、更新不迭的“华夏”或“中国”,经夏商周春秋战国的酝酿,到秦汉大一统终于比较明确并相对稳定了。东边南边的蛮夷跟华夏已基本混为一谈,而 “北地之狄,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制”(杨雄),继续逐水草而居,随着寒潮南下牧马。五服的天下一转身化作长城一刀切的胡汉格局。这个格局赋予了“夷夏之辨”新的历史内容,使得胡汉和亲具有了以往政治联姻所没有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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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胡一个播种育苗,一个骑马射雕;一个安土重迁,一个“脚下的地在走,身边的水在流”。论经济总量自然胡不如汉(“短于物用”),但论战斗力汉未必就如胡(“习于攻战”)。那么如何与“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的胡人相处呢?曾劝刘邦舍洛阳而都关中的娄敬又做了分析:天下初定,战士们都解甲归田,没法用武力征服匈奴;单于连爹都杀,爹的未亡人都睡,跟他们讲仁义也没用。他的建议是:寄希望于下一代,陛下把闺女,必须亲的,嫁给单于,单于就成了您女婿,生下的小单接班后能跟外公过不去么?这把算盘打的,战略上领先杜勒斯的“和平演变”两千年,战术上比希拉里的“巧战争”(smart war)巧出好几个脑袋。刘邦说这主意太好了!但吕后白天哭完夜里哭。那冒顿是多蛮多狠的主儿啊,电视里军阀用枪打鸟,他用鸣镝射老婆的脸;东胡头目说:冒顿,我想你媳妇了,冒顿就把媳妇烤全羊似地快递过去,时机一到便把东胡往死里整。刘邦也是个只顾目的不顾手段的人,但他还挺顾原配的感受,找了个没名分的宫女,突击发展为公主,给冒顿送去。刘邦死后,冒顿来信要给吕后介绍对象,信中提都没提那个“公主”下落,只说我孤你寡,“两主不乐,无以自娱,愿以所有,易其所无”。后两句记得《管锥编》是从男女(下半)身体结构上去理解的,难怪吕后气得要发兵。后经大臣摆明形势、申明利害,吕后才改为发信,信中说老太太头发牙齿都脱了,走路颤颤巍巍,还不够给您添堵的呢,就别难为我了。跟此信一块儿发过去的还有车乘姑娘。吕后那会儿年届五十,饱经沧桑,信里所说很可能不是谦词而是实话,这真让千年后的读者为捉刀的文书捏把汗,同时感叹那会儿的外交太不专业,一毛钱的实力、一块钱的口气那才叫外交呢。

娄敬提出的和亲策略,不光是“适女”,还包括“送厚”和“风喻以礼节”。“礼节”回头再说。“适女”是转基因工程,通过嫁汉女、做阏(音yān,单于的正妻。)氏、生混血儿、当单于一套流程,实现与“斩首”异曲同工的“换头”,这在“唯以一人治天下”的皇权专制时代,称得上“精准打击”或“抓主要矛盾的主要方面”了。只是地缘政治中有着根本得多的制约力量,战国的头头脑脑谁跟谁不是亲戚,但这拦得住他们互相剪灭么?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汉家的和亲女很可能不过一两四个的小肉包子。相比之下,“送厚”——而且是岁奉——要实际得多,虽然它不如“适女”那么有看头有说头。其实,把和亲公主理解为“絮缯酒食”以及“厚币”的一部分,就像老北京“八大件”中的一件,或“八项规定”之前一些豪华礼品盒上的真宝石花(亲闺女亲侄女)或仿宝石花(宫女),也许离真实的历史更近一些。当然,“真实”向来不是清一色,解忧公主、冯缭姑娘不也小铁梅似的在西域超水平发挥,把“断匈奴右臂”的事业干得风生水起么?后来满清跟蒙古密集持续的和亲,作用也不容低估。

“适女”也好,“送厚”也好,都是迫不得已。把二十四史差不多看全了的明人说,“御戎无上策,征战祸也,和亲辱也,赂遗耻也”。早一千年的唐太宗几乎也是这意思:

“太宗谓侍臣曰:“北狄世为寇乱,今延陀崛强,须早为之所。朕熟思之,唯有两策:选徒十万,击而虏之,灭除凶丑,百年无事,此一策也。若遂其来请,结以婚姻,缓辔羁縻,亦足三十年安静,此亦一策也。未知何者为先。”

也就是先对付三十年不出事,没指望什么换头奇迹。预测形势是杰出政治家的绝活,文成嫁藏后汉蕃间还真风平浪静了二十多年——小平同志1980年代中期曾说,以戈尔巴乔夫的搞法,也就是五六年时间。

再回到西汉。贾谊对和亲很不以为然甚至愤愤不平。他给战略分了等级:“伯国战智,王者战义,帝者战德”,“和亲”够不够得上“智”也就是小聪明的档次都难说。贾谊主张对匈奴“战德”,提出“立三表设五饵”。“三表”希望对夷狄的样子、技能多一分尊重,另外也讲点信用(汉说匈“百约百叛”,其实汉也好不到哪儿去),这跟一般意义上的“仁义道德”有所不同。“五饵”则跟赖昌星腐蚀干部的套路没任何间隙,难怪有论者怀疑贾谊不是儒家而是讲求“术”的法家。不过我猜他这里的“德”指的是“心”,“德战”无非“攻心”或心理战。贾谊的心理战不是念最高指示或办孔子学院,而是用豪宅豪车美食美色废了胡人的口、耳、腹、心。比起此前和此后的和亲实践,贾谊的策略虽仍不过送货送人,但他更强调战斗力,希望衣服料子美人胚子真正成为糖衣炮弹。他的心理战还有个特点,就是不指望混血换头,而是——用今天的话——寄希望于匈奴人民。他建议对匈奴那边来的使节或起义人员给予特殊优待,等他们在这边过得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的消息传回草原,等匈奴的男女老少都流着口水相信自己附汉也会是同样的待遇,匈奴就高位截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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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的战略战术,所仰仗的是天朝钱多谱大的优势。这种“文明优势”把刀耕火种茹毛饮血的蛮夷看得自惭形秽于是弃暗投明,并非不现实的疏阔之论。《汉书·西域传下》就记着乌孙“发使送(张)骞…其使见汉人众厚富,归其国,其国后乃益重汉”。最早的“汉奸”中兴说就告诫单于,如果贪恋汉朝好吃好穿的,放弃匈奴特色,那就等着亡国灭种吧。大汉王朝对西域来宾“行赏赐”完了,还要领着他们参观各处的府库。受了用、开了眼的戎狄是不是“尿了”史书虽无记载,但“从了”的事情确有发生。两千年后,中国改开精英出差欧美,回国后称体重多有减轻,那有可能是吃方便面吃的,但其中的21克肯定是在纽约巴黎花花世界滞留不归的魂儿。用财富堆出的声势、用礼仪搭起的威风在心理上震慑外番,实为古代中国对外战略和封贡体制的重要内容,和“怀柔远人”是一张脸孔、两种脸色。隋炀帝南巡江都的船队,首船起航五十天后末船才出发,船上除了三宫六院文武百官和尚道士,还有等着经历视觉震撼的外宾番客。其实,对外战略对内也一样,秦皇汉武声势浩大的巡游,何尝不是对国内不安定因素的一种精神碾压?

贾谊在设计买断匈奴人民的灵魂时,做了个小小的统计: 按五人一卒的比例,匈奴总人口就是6万x 5 = 30万,不过汉朝的一个大县。贾谊的意思应该是: 将匈奴全部买断,对于“不差钱儿”的天朝,就当是“精准扶贫”吧。但贾谊似乎觉到有些不对,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反复强调通过搞定匈奴的代表搞定匈奴人民。且不说让30万人享受国宾待这得多大的财政转移力度,就算东西能搜刮到,漕船也运得来,匈奴旁边还有各式各样的“胡”呢。视野再延展一些,匈奴后边吐蕃、契丹、党项、蒙古、后金、倭寇络绎不绝呢,可不是天汉所能买得起的。

对于“礼仪不能革其贪,干戈不能绝其类”的戎狄,通过炫富送厚以“坏其心”确有管用的时候,但也有不管用、甚至适得其反的一面。正和反很辩证,被人羡慕就会被人看齐求同。人类竞争经常是以一定程度的“同”为组织原则的,越是那同龄、同性、同学、同乡、同袍越有得争,“同行评议”听着多吓人哪。中行说(西汉文帝的宫廷太监,陪同公主远嫁匈奴,成为单于的谋主。)提醒单于坚持风俗自信、别被汉文化给普了世的道理,其实娄敬贾谊也应该讲给汉帝听。价值多元的格局里,骑惯了马背、住惯了“毡城”的控弦之民,一般也就是在气候不佳、水草不美的年头“寇边”,抢完了就回去。倒是汉化程度更高但还嫌不够高的更有饮马长江、入主华夏的冲动。吞了燕云十六州并继续南下的辽,其“太祖慕汉高皇帝,故耶律兼称刘氏”,其圣宗“至于佛、释二教皆洞其旨”。传说金主完颜亮读了柳词,产生了向东南形胜的“看齐意识”,要通过弓刀铁马跟“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实现对接。写到这儿,想起十年前德国驻华文化参赞约我聊天,他问中国能不走西方现代化的老路、改用其他模式么。我说晚了,原来我们就是“其他模式”,可你们不干还打。我们用了160年时间,走你们的路刚走出甜头,你说不走了,中国会有人同意吗?正与反的辩证法还不止于边缘的与中心“齐”、将中心“灭”,还包括被中心“化”——汉文化中最需要软磨硬泡的琴棋书画,数八旗的后代最用心。这个文明演化大趋势马克思早就说过了。

还是回到王嫱王昭君。昭君是鄂西民女,应召入宫,候补元帝的“女人们”。《汉书》的记载过于简略,没提她是不是以“公主”名分远嫁匈奴。不过,这次和亲的形势跟汉初大不一样,由于匈奴内部分裂,郅支单于刚被汉朝灭掉,匈奴遭重创,“且喜且惧”的呼韩邪单于主动求和亲、请“婿汉”。在汉重胡轻的交易天枰上,看来这次不用罪王的闺女,更不用天子的闺女,村里来的姑娘小嫱就够分量了。不太清楚小嫱是怎么选为“良家子”的,《风俗通义》里说,“天子以岁八月,遣中大夫与掖庭丞相及相工,率于洛阳乡中阅视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载入后宫”,从相面到装车不知具体怎么个程序,估计不会跟鬼子进村捉鸡、搜花姑娘似的吧。也不知被挑走的女孩及其家庭、邻里怎么看这事,会觉得嫱儿这孩子真给父母长脸,被大导演相中了,明年顶多后年一准儿上星光大道么?武帝的姥姥臧儿,女儿已经嫁了夫生了子,就因为算了一卦女儿不该是这平常命,自己应该是更高档的生活,便生生把人妻兼人母格式化成黄花闺女往宫里送。据说昭君是父亲王穰“献”的,王穰后来当了越州太尉,昭君的侄子也封了什么“和亲侯”。在那样一个层层压榨的社会里,女孩压在每层最低。最低也最轻,轻得像游埃浮尘,不知被哪阵风从小山村吹到了渭水边,又不知被哪阵风从帝都吹向了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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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昭君出塞也可能包含了她本人的选择。元帝时的后宫虽不算最大,但据专家说也有千把人,天子“御”哪个不可能像组织部门考察干部那样一个一个过堂,也许只能像翻菜谱那样翻翻画册。关于昭君被选为和亲女的过程,晚于《汉书》约两百年但传说辑录于刘歆所作《汉书》的《西京杂记》与再晚上一百年的《后汉书》,各有侧重地为我们展开了一幅本人志愿与组织安排相结合的画面:因为后宫人太多,姐妹们五万十万地给宫廷画师塞钱,希望把自己画好点以提高被幸率,只有昭君不动那心思。这样过了好几年见不到皇帝的影儿,悲怨越积越多,昭君便向掖庭的主任申请支边。接下来的一幕最抒情也最解恨: 在单于送别会上,元帝令手下把五件装的大礼包带上来请贵宾过目;四位宫女历史虚无主义似地过后,昭君闪亮登场;元帝一看傻了,后悔晚了,只好忍痛割爱;割完爱就去割毛延寿等画师的狗头!这里的王昭君显然已被别人强行附体,成为老也“不遇君”的古代臣子们的形象代言人。“臣妾”这个词阴阳同体,融合了“三纲”中的君臣纲和夫妻纲。古代天子外廷的大老爷们跟内廷的娘们,命是同的,心是通的,他们写的宫怨、闺怨诗低徊哀婉,比霍尊、李玉刚的表演还地道。“士不遇”是因为“君不察”,“君不察”有可能是因为毛延寿等奸佞欺君,那就除奸。但如果君就是昏君,就不大好办了,总不好随便弑君吧。那么“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昭君出塞也算是一种态度。不过冷宫和阴山哪个更冷,大概只有昭君心里有数,绝大多数臣妾不包括韩信中兴说,恐怕连临歧彷徨都不会,因为毕竟匈奴是猃狁,不是美国。

顺便插一句,王安石《明妃曲》里的名句“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错杀毛延寿”,我一直有点犯糊涂: 不是说中国的人物画向来短于写实、长在写意么?常读到古代通缉犯人会“图形写真”,但真要按从吴道子到范增的风格图写,要么谁也逮不着,要么冤假错案。也许另有一路“应用美术”的画法,我孤陋不知罢了,还望美术史、刑侦史方面的本科生研究生有以教我。

关于昭君出塞走的是哪条路线、出的是哪个口子,学者分成两派。一派主张东口,即从长安向东渡黄河后从晋西南角北上晋东北角,过雁门关经杀虎口出去——听着像是武松的专用通道。一派主张西口,即从长安走秦直道至包头,由秦时“九原”缩水的“五原”西行,从鸡鹿塞或高阙度阴山。我个人倾向西口,主要理由有三条:第一,这次我人到了很可能是五原郡治所在的嘛池古城,由西风陪着、斜阳伴着,在残墙上溜达了俩钟头;第二,我在包头还有亲戚;第三,有首凄美的歌叫“走西口”,我特别喜欢。也就是说,我这个史学门外汉对昭君出塞的具体路线并不真在意——1号航站楼还是2号航站楼,A4登机口还是D8登机口能有多大区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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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在包头市博物馆看到半个世纪前当地汉墓出土的文字瓦当,感到饶有兴味。一件为“单于天降”,另一件为“四夷尽服”,都是篆字阳文。学者多将“单于天降”按上下左右顺序读作“天降单于”,意思和“天子”“天潢贵胄”差不多,充分体现了匈奴领导人的政治自信。这个解读按说没毛病,但就是跟“四夷尽服”搁一块看着别扭。领我们参观的博物馆负责人将“天”读作“大”——“单于大降”,投降的“降”,再看就顺了。我后来查了《内蒙古包头博物馆馆藏集萃》,俩瓦当同出于九原区的47号汉墓。“单于大降”和“四夷尽服”在意思、字体、语序、排列上真是“门当户对”。但这样的解读也有个麻烦。九原区汉墓还出了“单于和亲”“千秋万岁”之类吉庆语,说明这些瓦当都应与单于和亲包括迎亲之类喜事有关——它们没准儿是单于归乡路上所建国宾馆的遗存呢。倘若是的话,在这样一个场合里笼统讲“四夷尽服”还行,说新郎官“单于大降”恐怕就违反统战政策、破坏和亲气氛了。

我是个爱劝架的人,这次面对有你没我的两种专业解读,我也只能隔着门劝。我模拟了街头巷尾的口吻,因为“内华夏而外夷狄”的古老心理以及关起门一套、打开门又一套的悠久传统,仍挂在那些寻常的嘴角上:

“你俩都没错啊,应该和平共处啊!“单于大降”说的是不是实话?哭着喊着给中国当女婿,女婿是啥是半个儿,老丈杆子想怎么狠(读第一声)的丫就怎么狠的丫的!但话说回来了,那毕竟是洋女婿,来到礼仪之邦好听话不能短了人家的。就让丫的“天降(jiang)”,咱“大降(xiang)”他们丫的!咱图一开心,丫混一傻乐,还不给中央添乱,我操多牛B的事啊!”

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字体就弄出那么多花活。瓦当上那个 “天”不“天”、“大”不“大”的篆字,当年是否真地在大汉北部边陲口岸,将华夏对胡人彻骨的忧惧和彻髓的鄙夷做了浑然天成的宣示,我纯粹闲得胡说,到底怎么回事还得听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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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跟周边的“和亲”交往,文化差异及语言隔膜夹在当间。战国时期忘了是楚人跟哪国人交流,得转几道手翻译——多年前笔者给人介绍对象,一共来了五六个中间人,那俩最先到达的男女才接上头。差异隔膜所形成的模糊地带想必为种种心思和手脚提供了便利。匈奴没有文字,“宁胡阏氏”封号中的“宁胡”鬼知道是谁加的呢?熟悉此道的“宦者”中兴说叛汉后建议单于给汉帝回信不但要用大一号的简牍,还要在“单于”前加上“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压汉家天子一头。西域藩王写给唐朝的国书,那口气谦卑得,用胡鞍钢教授的话,“跟三孙子似的”,是鸿胪寺翻译官的发挥也说不定。唐朝派人帮着制作并镌刻的阙特勤碑,有汉、突两种文字,唐玄宗在汉文中假惺惺地说“可汗,犹朕之子也”,而可汗在古突厥文中却说“唐朝用好话填乎我们,用美物诱惑我们,让远处的人民靠近他们,近了他们就不安好心”[1]。由言辞、动作、pose所承载的“内外”心理驶过悠悠岁月,不但在中国最后一个王朝引起“礼仪之争”,就是当代也还能闻见它的桨声帆影。1971年尼克松访华,他奔下舷梯、趋前跟总理主动握手的标准照应当是百里挑一出来的,符合当时很多中国人对世界的认识,即美国佬在越南被中国打疼了屁股,觍着脸来赔不是的。对于有些文史知识的人,也许相当于单于的“好辞甘言乞和亲”吧。

出了五原郡,过了阴山,那一线和亲队伍、那一点昭君便融化在了一望无际的胡天胡地之间。往后的日子是酸甜还是苦辣,都已被时光彻底埋葬,留给后人的是充分的想象自由。白居易有两首《咏昭君》是这样想象的:

满面胡沙满鬓风,眉梢残黛脸销红。

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

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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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首我很不喜欢,“逐臣”即下放干部企盼重新工作的心情过于急切了,加诸昭君也不贴切。初唐阎朝隐有一首:

甥舅重亲地, 君臣厚义乡。

还将贵公主, 嫁与褥毡王。

卤簿山川暗, 琵琶道路长。

回瞻父母国, 日出在东方。

虽然写的是金城公主嫁藏的事,但同属和亲女,境相类,心也应该相仿吧。平心说,诗不怎么出色,但后两句特别打动我,让我想起当年去国远游、父亲在熹微曙色中送我到大门口的情景。那天参加诗人郭路生的70生日宴,李零说路生的诗他更看重《四点零八分的北京》,我也是。1968年冬日的清早我在北京站送姐姐去内蒙插队,车站一片哭声,因为这一去可能真就扎根了。现代人不兴讴歌皇帝,这些年建设文化自信,给皇帝说好话的多了起来。要说皇帝操心黎元、奉献社稷,把公主远嫁边荒应该算最实在的一条了。当然这里水分也不少,亲闺女并不多:细君、解忧公主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父亲都是犯了罪的同姓王;而王昭君前面说了,是皇帝的后宫,之前连面都没见过。安史之乱,家国危殆,肃宗只好请回纥出兵帮忙平叛,忙不能白帮,便把宁国公主送去和亲。父亲为女儿送行的时候不断安慰,女儿哭道,“国方多事,死不恨”,千载之后读之怆然。

和亲公主对戎狄的看法,去之前和去之后应该不大一样。“前”不止是“前夕”,估计动身前夕她们听到都是宽慰甚至祝贺的话如“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什么的。姑娘们在被选为和亲女之前不大会关注戎狄之国,她们所得到的零星信息——别的不说光说名称吧,什么“猃狁”、“秽貉”、“獯鬻”、“荤粥”、“犬戎”、“鬼戎”、“鬼方”、“肥王”、“狂王”——也许到不了虎穴狼窝的地步,但想必也拼不出美好前程来。预期高了会让人失望,低些倒可能带来些希望。有经验的红娘一般事先不会将某男或某女说的太好,当然也不能说太差,太差人家见都不见。和亲公主没有见不见的问题,红毛猩猩都得见。所以公主们对“禽兽之国”的感受,到了地方很可能会触底反弹,“不像孔夫子、董(仲殊)老师他们说的那么不堪哎!”运气好赶上单于或可汗又年轻又精神还又体贴,“汉恩自浅胡恩深”,和亲女的感受会不会继续飙升,升到“他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或“康巴的汉子我的情郎,我就是那白云随你流浪”,我就不瞎猜了。

和亲公主的物质生活不是上山下乡或“洋插队”所能比拟的,唐太宗嫁文成公主时的嫁妆包括“医治四百二十四种疾病之药,一生足用之衣料,各色绫罗二万匹”以及“堪使蕃王见而惊奇”的“狮凤宝树”纹金丝缎。公主们都不是单枪匹马,都跟着不小的和亲团队,“解忧之媵婢二十五人,作儿伴侣”,有的奶妈都跟过来了,加上翻译、太监、医生、工匠、厨师、乐手,应该能够形成昭阳殿、大明宫的小气候,实现向胡地殊俗的软着陆,不至有降落火星、登陆舱飞走、宇航员形单影只哭天天不应的绝望。汉宣帝时宗室女相夫公主嫁乌孙前,“置官属侍御百余人舍上林苑学乌孙言”。加之公主们年纪轻轻,学习语言、融入环境的能力不能低估。改革开放后,中国大规模和亲西方,四十年间,无数中华女儿包括勋贵家出来的,就凭着‘thank you’、‘I love you’几句英语纵横欧美,涌现出多少邓文迪式的巾帼英豪啊!当然辛酸的故事、屈辱的的传说也不少。


嫁公主当时也叫“下降”,就是下嫁的意思。中国于四夷历来文明上自觉高着一档,这种优越感和亲团队未必人人写脸上,但人人揣怀里是极可能的。元世祖的公主嫁到高丽,有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做后盾,姑奶奶的脾气跟占领军司令似的,抬手打张口骂,夫君“禁之不得,但涕泣而已”。华夏与北方匈奴及西域诸国军事上不是这种关系——是也用不着和亲了。但二者在经济文化上的“比价”,若按汉家后宫千分之一(还不加权昭君的等级)却当了匈奴第一夫人匡算,那么汉:匈可就 = 1:1000了。这当然是玩笑,但也不全是。越想着向华夏看齐并接轨的番邦,和亲公主及其随员越可能收获树挪死、人挪活的人生惊喜。解忧公主的陪嫁丫鬟冯缭当了乌孙国右将军的夫人,她随解忧公主归汉后又主动请缨返回乌孙,显然已把那边当第二故乡了。中兴说更是“反认他乡是故乡”,他本来是和亲团的工作人员,对此行一百个不情愿,但过去后成了单于对华政策的高参。晋石崇咏昭君的诗里说“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英”,石崇是个争强斗富到了直眉瞪眼毫无余光的货,自然看不到大池塘小鱼与小池塘大鱼的辩证关系。他脑瓜子但凡多点儿曲折,也不至于被砍下来。


经济文化差距(异)有让人喜出望外的时候,但也有青天白日活见鬼的时候。那位“国方多难,死且不恨”的宁国公主,以前在国内已当过两次寡妇,嫁了“英武威远毗伽可汗”不到一年第三任丈夫又死了。这次人家要求她殉葬,她居然不是昏倒在地而是据理力争:按中国的规矩,丈夫死了,老婆该哭哭该服丧服丧,你们回纥人既然娶中国老婆就该尊重中国特色,否则当地找一个就完了,万里迢迢为什么呀?!估计张骞、解忧之后,西域君臣还没听到过这么雄辩的陈述,他们左想想也对,右想想又不对——这应该是新疆舞动脖的最早起源吧。结果是各让一步,公主“依回纥法,剺面大哭,竟以无子得归”。“剺面”就是用刀子划脸,不知大哭是否胡俗的规定动作,我想就是没这规定,公主也会痛哭失声的,因为这个女人的命真是太苦了。杜甫《即事》诗叹道:“人怜汉公主,生得渡河归”——毕竟活着回到了父母之邦,而绝大多数公主都死在了异国他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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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君公主所悲者,如“穹庐为室兮旃为墙,以肉为食兮酪为浆”之类生活习惯上的不适,其实不算什么大事。不少和亲公主包括她本人在伦理上的遭遇才叫惨境或绝境。中亚及北亚的古代游牧民族,哥哥死了老婆跟弟弟睡,父亲死了妻子跟儿子过。在今天已相当开放多元的性文化中,乱伦虽然会成为某些小圈子的特殊癖好,就像嚼槟榔或吃玻璃,但主流人群仍会觉得她(他)们人不人鬼不鬼一身的异味。学名“收继婚”、俗称“转房”的这种两性关系在古代叫“ 烝”,先秦时期的华夏并不少见,卫宣公、晋献公都“烝”过自己的庶母。但到了汉代,烝已算是“鸟兽行”了。美阳县(今陕西扶风)有女子“告假(非亲生)子不孝,曰‘儿常以我为妻,妒笞我。’”县令王尊道:刑法为什么没列妻母这一条?因为圣人实在他妈的说不出口!于是下令将假子吊树上,让骑吏五人开弓放箭将他射杀。这种伦理环境中出来的汉家女嫁入“鸟兽行”的戎狄,自是凶多吉少。番王多不年轻,死公主前头的概率要大于死她们后头。那么公主就面临从高等动物退回到低等动物的命运,她们屡屡请求天子将其弄回国,但她们是大棋局中的卒子,过了河就回不去。乌孙老王快不行了,要把细君过户给孙子,细君不干,上书言状,武帝命令她“从胡俗”,说我要的是跟乌孙一起灭匈奴![2]呼韩邪单于死,轮到后妈给儿子当媳妇,昭君上书求归,成帝也是让她就地搞三同。唐咸安公主连续嫁了祖孙三代可汗再加一个上位的宰相。这样的公主对镜梳妆时会怎样看镜中的自己?那枚家乡带来的铜镜不像江东父老冰冷的眼睛吗?蔡文姬是被“胡羌”乱兵掳入匈奴并在那儿生儿育女的,情况与和亲公主有同有异。她被曹操赎回并嫁与董祀后所做《悲愤诗》,说自己“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其实她只是嫁胡而已并无更不堪的经历,就已经觉得自己脏贱得不成样子,怕哪天被丈夫遗弃。世传为文姬父蔡邕所作《琴操》有昭君一则,说单于死,其子“父死妻母”,“昭君乃吞药自杀”。自杀之说未必可信,有学者辩称胡人“父死子继”继的并非亲妈。但汉朝民众不是民俗学专家,不会抠那么细,被“妻”的母在他们心目中肯定是生不如死的。所以,伦理底线被突破、生命意义被扯碎的公主,就算真让她们回来,她们能痛痛快快回来么?写到这儿,不由想起日本电影《望乡》中那位老太太,以及“可怜无定河边骨”、“将军白发征夫泪”什么的…

思绪掐了,洗洗睡了。


                                          于2018年岁末


【注释】   

1:据耿世民先生直接从古突厥文的汉译,我略作了润饰。此碑的相关资料为朱玉麒教授提供,特此致谢。

2:崔明德先生所著《中国和亲通史》诚为此领域最系统详备之作,但其中云“西汉与乌孙和亲,细君公主‘从其国俗,欲与乌孙共灭胡’”(p.58),似将汉帝下达的政治命令等同于昭君自己的政治抱负了。


(作者简介:黄纪苏,社会学家,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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