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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孔门四科”的绝响——最后的大儒荀子 
作者:[翟玉忠] 来源:[作者惠赐] 2018-06-30

   

内容提要:孔子教授的诸弟子中,成就突出的七十多位贤者。除了传经的文学一科,还有德行、政事、言语诸科。“孔门四科”成为战国诸子的源头。其中文学科演化为儒家;政事科演化为道家、法家、兵家等;言语科演化为名家和纵横家;德行科为百家所共修。

真正的大儒,不仅传播西周王官学经典,还囊括诸子,折衷百家,成就修齐治平的伟业。孔子死后,大道分崩,至战国末年,孔门四科已成绝响,孔门最后一位发扬孔门四科的大儒,是秦相李斯的老师荀子。

今天,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再度恢复孔门四科之学,让中国内圣外王高度发展、高度融合的宇宙大道——荣耀归来!那是华夏子孙安身立命之根本,那是我们永恒的精神家园……


儒学已成为全部中国文化的代名词。

儒家已成为研究中国文化的通行证。

东汉的《汉书·艺文志》,是对中国文化进行全面总结的最早材料之一。它对中国文化,诸子百家是按照社会功用分类的。儒家只是主教化的一个方面,还有政治(“君人南面之术”,道家)、军事(兵家)等方方面面。

若将中国文化等同于儒家,相当于一个国家只保存教育部。国防部、外交部、政治经济部门全被砍掉,成为教育部的下属单位——这样的国家不陷入衰弱、混乱才怪。

不幸的是,过去千百年来,儒家在思想上一直朝这个方向努力。进入二十一世纪,中国“新儒家”直接宣称,他们在搞 “政治儒学”——这些人对中国古典政治经济学道家及中国社会主义制度一概不顾,摇身一变,就变成了“政治儒学”,提出一系列“不中不西”的主张。

中华政教——政治经济、伦理教化,由此大坏!

民族学资料告诉我们,即使那些原始部族,也有教育机构。从事教化的“儒”,古已有之。

2018年5月21日,笔者在台湾台东市考察原住民文化,注意到卑南族射马甘部落的青年会所“巴拉冠”,那是一个专门训练年轻人的场所,是原始的学校。“巴拉冠”只允许男人进入,在长老在带领下,青年男子在那里接受长期的军事、祭祀、伦理以及其他生活技能训练。

《周礼·天官冢宰第一·大宰》中说:“儒以道得民。”东汉郑玄注:“儒,诸侯保氏有六艺以教民者。”这里的“六艺”,指礼、乐、射、御、书、数六种实用技能。显然,儒家就是周代的“长老”,负责教育青少年。

因为儒家的教化职能,后来才成为文化的重要传播者。孔子之后的儒生主要是传播《诗》、《书》、《礼》、《易》、《乐》、《春秋》六经——后来《乐经》亡佚,只存五经。

但我们不能说,所有学习过五经的人都是儒家,如同不能说吃过饭的人都是厨师一样。

以孔子为例,他不仅是传播六经的儒,还是从政的道家、法家,打过仗的兵家,同时他老人家还是个辩者,纵横家。他的弟子子贡被尊为纵横家的“开山鼻祖”,《史记·仲尼弟子传列》详细记载了子贡游说天下,一出而“存鲁、乱齐、破吴、强晋、霸越”的事,其言辞开战国辩士语言的先河。另外,西汉邹阳著名的《上梁王书》,将孔子、墨子并称一代辩士。他说:“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三国时李萧远《运命论》称:“以仲尼之辩也,而言不行于定、哀。”(《文选·运命论》)

真正的大儒,不仅传播西周王官学经典,还囊括诸子,折衷百家,成就修齐治平的伟业。

孔子教授的诸弟子中,成就突出的七十多位贤者。除了传经的文学一科,还有德行、政事、言语诸科。“孔门四科”成为战国诸子百家的源头。其中文学科演化为儒家;政事科演化为道家、法家、兵家等;言语科演化为名家和纵横家;德行科为百家所共修——同现代西方教育不同,古人内圣外王都教;现代西方社会,内圣方面的教育付诸宗教,外王方面的教育付诸大学。

孔子死后,“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大道分崩,至战国末年,孔门四科已成绝响,孔门最后一位大儒,是秦相李斯的老师荀子。近人郭沫若《十批判书·荀子的批判》中直言:“荀子是先秦诸子中最后一位大师,他不仅集了儒家之大成,而且可以说是集了百家的大成的。”【1】

观荀子著作及生平事迹,知其尚能发扬孔门四科。兹按“四科”内容分述如下:

一、荀子与德行科

许多人将《荀子·解蔽第二十一》看作荀子心法的精髓,这很误导人。人们之所以这样认为,大概是因为此篇讲“虚一而静”、“大清明”,类似佛家的原因吧。

实际上,《荀子》一书讲修心、德行,主要集中在《荀子》前四篇:《劝学第一》、《修身第二》、《不苟第三》及《荣辱第四》。这四篇可以说是战国末期儒家心法的大成之作。由于言论太平实,长期以来鲜为人所重视。

中国文化中的“学”,不仅指现代教育传授的理性知识,更在德行实践。先哲认为:不是知识带来智慧,而是德行带来智慧,所谓“德成而智出”。《荀子·劝学第一》讲修学的目是成为德行完美的圣贤,因为德行没有终点,所以要死而后已。放弃德行的培养,人就会成为禽兽。

荀子论修学次第说:“修学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终结?从修学的科目方法来说,是从诵读《书》、《诗》等经典开始,到弄清楚社会礼义法度为止;从学习的意义来说,是从做读书人开始,到成为圣人为止。诚心积累,长期努力,一门深入,学到老死然后才停止。所以修学科目是有限的,但从义理上讲,修学片刻也不能停止。致力修学,就成为真正的人;放弃修学,会堕落为禽兽。”(原文: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

古人强调身心的统一性,所以《荀子·修身第二》养生与养心一起讲,极为精当,无半点玄学、做作,实为治气养生,修道进德的大法。荀子说:“大凡理气养心的方法,没有比遵循礼义、法度更直接,没有比得到良师更重要,没有比专一其善行更神妙。”(原文:凡治气、养心之术,莫径由礼,莫要得师,莫神一好。)

大道最平凡。学人修养身心,当三思荀子治气养心之术。其所论,不知比辟谷炼丹、导引长生,蜀山修仙,茅山捉鬼之流,高明多少倍!

《荀子·不苟第三》与《中庸》多有关联。和《中庸》一样,《不苟第三》也讲诚、讲慎独。与《荀子·解蔽第二十一》相参,我们看到:慎独是《伪古文尚书·大禹谟》“十六字心传”的浓缩——“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慎”就是“危”;“独”,就是“精一”,这是儒家心法的关键;“慎独”,戒慎精一,即《解蔽第二十一》中所说的:“处一危之”。唐代杨倞注云:“一,谓心一也……危,谓不自安,戒惧之谓也。”

《伪古文尚书·大禹谟》“十六字心传”袭用了《解蔽第二十一》中的“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并通过前后文意推演而成。【2】《解蔽第二十一》原文如下:“昔者舜之治天下也,不以事诏而万物成。处一危之,其荣满侧;养一之微,荣矣而未知。故《道经》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 。”这是说,舜达到了至诚化物、无为而治的境界,不用事事布告,各种事项都能办成。他戒惧专一,荣耀充满身旁;他能达到精一微妙的境界(“神一好”),荣耀自然而然到来。所以《道经》说:“我们修心戒惧自省,成就大道精妙无为。”

《不苟第三》和《解蔽第二十一》的论说结构全同,只是不再以舜为例,而是直接从理论上讲诚能化物,至诚如神,最后归之于“慎独”,慎独本身就是至诚之道。上面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同“默”——笔者注)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

修身俟命。慎独,精一的功夫如此重要,学人敢不早立人生志业?!

荣辱是人生的两个重要方面,荣通人人所寻求,耻辱人人所厌恶。如何实现生命的荣通呢,就是要遵守礼义法度,进德修身。《荀子·荣辱第四》讲荣耀和耻辱的分野在于礼义,不在争勇斗狠。礼义是修身治平的核心。他说:“荣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体:先义而后利者荣,先利而后义者辱;荣者常通,辱者常穷;通者常制人,穷者常制于人。”

人的穷通,困窘与通达,在于自己的日常言行,不在于别人,这是《荣辱第四》告诉我们的重要启示。

《荀子》心法四篇环环相扣,其重要性不亚于宋儒提倡的《四书》——如此大经大典,天下少有,学人当细细参究。

除了《荀子》一书,荀子的弟子韩非,在《韩非子·主道》等篇中言君人南面之心术,道家心法,极为重要。中国的内圣之学,同中国学术本身一样,也按社会功用分类。荀子是大儒,讲儒家心法,韩非学贯道法,自然讲道家心法。二者侧重点不同:前者重一般人的教化,后者重治国的智慧成就。

——于德行科,荀门大矣!

二、荀子与政事科

由于西方现代政治学建基于基督教原罪说,人性本恶,再加上西方本质主义思维方式的影响,所以学人一看到《荀子》有《性恶第二十三》,就认为上帝派荀子到中国来,讲“性恶论”。且“株连”他的门生,冯友兰、胡适、孙叔平、韦政通等,将韩非也说成性恶论者。【3】

在先哲的著作里,言人性如中医言药性,重点不是讲人性的内在本质属性,而是讲性质、功能。所以孔子后学言人性,也如中医言药性之温凉、寒热,大体者认为人性有善有恶,包括如世硕,密子贱、漆雕开、公孙尼子等——性有善恶的看法可能来自孔子本人。【4】

孟子有西方本质主义的倾向,主张人性本善。《性恶第二十三》是荀子拔乱反正,反孟子性善论而作,目的是回归儒门的“性有善恶”。历史诡异的是,由于孟子性善论与佛门论佛性的观点相似,竟被佛化的宋代学者视为“醇儒”。朱熹教弟子“不须理会荀卿,且理会孟子性善。”(《朱子语类》卷一三七)

——真是颠倒黑白!

千百年来,学人多望文生义,认为《性恶第二十三》中一再批驳孟子性善论,反复论证“然则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通“为”,人的后天作为、努力——笔者注)也”,就认为荀子主张人性本恶。

事实上,荀子《性恶第二十三》所说的性,指性能,即情性、性情、人情。荀子文中除了“性恶”这个概念,大量用的都是“性情”、“情性”或“人情”。比如谈到君子与小人之别,他说:“今之人,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

有时,荀子直接以“人情”论性,比如尧问舜说:“人之常情怎么样?” 舜回答:“人之常情很不好,又何必问呢?有了妻子儿女,对父母的孝敬就减弱了;嗜好欲望满足了,对朋友的守信就减弱了;爵位俸禄满意了,对君主的忠诚就减弱了。人之常情啊!很不好,何必问呢?只有贤德的人不这样。” (原文:尧问于舜曰:“人情何如?” 舜对曰:“人情甚不美,又何问焉?妻子具而孝衰于亲,嗜欲得而信衰于友,爵禄盈而忠衰于君。人之情乎!人之情乎!甚不美,又何问焉?唯贤者为不然。”)

性包有善恶,如没有加工过的玉璞,有石有玉,这才是荀子思想的核心。且善之为(伪),本身就源于对性的改变,这是礼义的源头。但不能说礼义直接生于性,它源于对性之善质的劝勉,生于“圣人之伪”。

在谈到人人可以修习礼义,成为尧舜,“涂(通“途”——笔者注)之人可以为禹”时,荀子明确指出,这是因为人性之有善,有仁义法度。他说:“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今涂之人者,皆内可以知父子之义,外可以知君臣之正,然则其可以知之质,可以能之具,其在涂之人明矣。”

“质”,有“性”的意思。西汉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有:“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性者,质也。”

谈到性与伪的有机联系,《性恶第二十三》解释说:“故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于性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然则礼义法度者,是圣人之所生也。”《荀子·礼论第十九》也说:“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性、伪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

学人误解性恶,对于“伪起于性”感到大惑不解,因为人的本性既然恶,“伪”还能起于性?只能起于圣人。于是就认为 “伪起于性而生礼义”,“于性”二字的衍文,将之删除,连清人王先谦《荀子集解》,今人王天海教授的《荀子校释》,也不能免俗。【5】

韩非发展了老师“化性起伪”的观点,提出人皆有好恶、趋利避害的“人情论”,将中国古典政治理论推到了崭新的高度,其代表作是令秦始皇帝击节赞赏的《韩非子》。《韩非子·八经第四十八》开篇即说:“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恶,故赏罚可用;赏罚可用,则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君执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

《荀子》一书言王霸术,多实事求是,远非孟子可及。不过,荀子、韩非师徒于政治上都不得施展才华,荀子只做过兰陵令。秦始皇爱才心切,为得到韩非攻打韩国。韩非到了秦国,秦始皇听信李斯、姚贾谗言,不得用,最后竟死在狱中。

政事上,真正有作为的是荀子的另一位学生李斯,《荀子·议兵第十五》载师徒二人论兵,是李斯在楚,从荀子学帝王术的真实写照。《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载:“(李斯)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学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欲西入秦。”

李斯到秦国后,得到秦相吕不韦的赏识,被任为郎官,这使他得以游说刚刚登基的秦始皇。李斯客观分析了天下形势,指出必须抓住历史机会,吞并六国。以前秦穆公虽称霸天下时,不能一平天下,是因为当时周天子有巨大影响力,各诸侯还很强大。但现在不同了,自孝公变法以来,周王室已经卑弱衰微,山东六国在秦国面前如同郡县一样,若不在此时统一天下,等诸侯强大起来,悔之晚矣。《史记·李斯列传第二十七》上记录了这次改变历史进程的对话:“胥人(小人,平庸的人——笔者注)者,去其几(同“机”,时机——笔者注)也。成大功者,在因瑕衅(空隙,可乘之机——笔者注)而遂忍(下狠心——笔者注)之。昔者秦穆公之霸,终不东并六国者,何也?诸侯尚众,周德未衰,故五伯(通“霸”——笔者注)迭兴,更尊周室。自秦孝公以来,周室卑微,诸侯相兼,关东为六国,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通“扫”——笔者注)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

秦始皇听从了李斯的建议,用二十多年,统一了天下,以李斯为丞相。

孔子颠沛流离,栖栖一代中,一生都在追求天下大一统。但最后成就《春秋》大一统,奠定以后两千多年中华统一政治格局的,实有赖于荀门弟子李斯。

——于政事科,荀门大矣!

三、荀子与与言语科

孔门言语科分为名家和纵横家,二者如言语之阴阳,相辅相成。名家主正,纵横家主奇,名贵正,辞贵奇。名家重内政,纵横家重外事。但在表述时,名家多采取反常识的抽象思维方式,如“鸡三足”、“白马非马”之类;纵横家在表述时,则以中人之心为主,纵横捭阖,形象生动——中国文化之妙,难以尽说。

言语科的发展与墨家“谈辨”之学,墨辩关系重大。不仅名家相关论题直接受墨家影响,其偃兵之论也可能深受墨家影响;纵横家千里游说,以利天下的精神,与墨家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精神是一致的。且名家与纵横家关系密切,名家代表作《邓析子》中,就有大量纵横家经典《鬼谷子》的内容,西北大学中国思想文化研究所董英哲教授,力证《邓析子》非伪书,在短短两篇《邓析子》中,辑出与《鬼谷子》相近的内容有八条之多。【6】

百家务为治,孔门言语科与西方的抽象理论不同,为内政外交不可或缺的知识体系。《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记载纵横家虞卿、名家公孙龙在赵国平原君门下的言行,极有趣味儿,从中我们能看到同在言语科,名家与纵横家的同异之处。

事情是这样的:平原君联合楚魏,散尽家财,打败秦国,保全了赵国。虞卿想借机为平原君请求增加封邑。此事被公孙龙知道了,他连夜马不停蹄地赶来,劝平原君说:“这是很不合适的。国君任用您担任赵国宰相,并不是因为您的智慧才能在赵国独一无二,才将东武城封赐给您,不是因为您有功劳,只是由于您是国君近亲的缘故啊。您接受相印并不因自己无能而推辞,取得封邑不说自己没有功劳而不接受,也是由于您自认为是国君的近亲的缘故啊!如今魏国信陵君出兵保存了邯郸而您要求增加封邑,这是无功时作为近亲接受封邑,而有功时又要求按普通人来论功计赏啊。这很不合适。况且虞卿掌握着办事成功与不成功两头的主动权。事情成功了,就要像拿着索债的契券一样来索取报偿。事情不成功,又要拿着为您争功求封的虚名来让您感激他。您不要听从他的主张。”最后,平原君听众公孙龙的劝谏。(原文: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闻之,夜驾见平原君曰:“龙闻虞卿欲以信陵君之存邯郸为君请封,有之乎?”平原君曰:“然。”龙曰:“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且虞卿操其两权,事成,操右券以责;事不成,以虚名德君。君必勿听也。”平原君遂不听虞卿。)

《平原君虞卿列传》还记载说,虞卿后来不得志,治春秋,著《虞氏春秋》传世,其篇目包括《节义》、《称号》、《揣摩》、《政谋》等共八篇。

《虞氏春秋》已失传,据篇目,知其可能与纵横家、名家有关。另据,唐代陆德明《经典释文·叙录》,可知荀子曾师从虞卿,学习《左传》。文中言《左传》传承:“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张苍,苍传洛阳贾谊。”

既然师从战国末期著名纵横家,“游说之士”虞卿,荀子当然熟悉纵横术。《荀子·非相第五》中提及“说之难”及“谈说之术”,一再强调“君子必辩”。上面说:“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

后来,韩非发挥老师“说之难”的思想,写成《韩非子·说难第十二》。

《荀子》多次批评名家,《荀子·非十二子第六》直接批评名家代表人物惠施、邓析:“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通“奇”——笔者注)辞,甚察而不惠(好处——笔者注),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荀子作《正名第二十二》,专门为“名学”正名,代表了战国末期,儒、法、阴阳诸家批判名学的潮流。但《正名第二十二》并没有否定名学正名的宗旨,可能也有使名学“一洗微妙之论,归于平实”【7】的客观作用。

不过,荀子似乎已经不理解“山渊平”、“白马非马”这些论题的本意。《正名第二十二》中,他花了相当的篇幅批评宋钘(音xíng)“情欲寡”之说,强调“以道制欲,重己役物”——荀子将宋钘当成 “无稽之言,不见之行,不闻之谋”的典型了。

战国末期,名学脱去反常识的思辨,归入黄老道家、法家的形名法术,儒家的名分伦理——名家早亡,实际是名亡而实存。《韩非子·外储说左上》批评宋国名家兒(通“倪”——笔者注)说的“白马非马”,《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三》又说:“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喜刑(通“形”——笔者注)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

观《韩非子》,大体讲抱法处势,循名责实,无为而治的大道——名家已成为治世之要术。在此意义上,韩非何尝不是发扬了名学。

——于言语科,荀门大矣!

四、荀子与文学科

古代的文学科和我们今天的“文学艺术”概念不同,指学经书,特别是西周王官学《诗》、《书》、《礼》、《乐》这些经典。

儒家主教化,《汉书·艺文志》说他们“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所以儒家有时也与文学并称。比如《史记·儒林列传第六十一》记载武帝时学风的变化,说推崇黄老道家的窦太后去世后,武安侯田蚡(音坟——笔者注)做了丞相,他废弃道家,刑名家等百家学说,延请治经学的儒生数百人为官,而公孙弘竟以精通《春秋》,以一介平民荣居三公之位,被封平津侯。从此,天下学子莫不潜心钻研儒学了。上面说:“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

作为一代大儒,荀子熟读《诗》、《书》。《荀子》多次引用《诗》、《书》中的文句。荀子重视《诗》、《书》、《礼》、《乐》和《春秋》这五部经典,却同《孟子》一样,不提《易经》,整本《荀子》中与《易》相关的资料只有四条。他认为天地间的大道,都在《诗》、《书》、《礼》、《乐》和《春秋》中。他解释说:“《礼》肃敬而有文饰,《乐》中正和谐,《诗》、《书》内容渊博,《春秋》词意隐微,天地间的道理都在其中了。”(《荀子·劝学第一》原文:《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

事实上,先秦文学之士很少重《易经》,倒是道家的《庄子·天运篇》和《庄子·天下篇》,较早将家《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并称,且客观地指出,中华道术为史官(道家)和儒者(缙绅先生)所传,为百家之源头,不像后世儒家一样将六经据为一家私有。《庄子·天下篇》说:古时候的道术和法规制度,很多还保存在传世史书中。保存《诗》《书》《礼》《乐》中的,邹鲁一带的学者和儒生们大都知晓。《诗》用来表达心志,《书》用来记事,《礼》用来规范行为。《乐》用来调和,《易》说明阴阳,《春秋》用来正名分。其散布于天下、存于中国的内容,百家之学还常常称道它。(原文: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出土文献,1993年湖北省荆门市出土的战国郭店楚简,下葬年代约公元前300年左右。其《六德》和《语丛一》中也有“六经”并称之语。

直到司马迁写《史记·儒林列传》,仍按六经《诗》、《书》、《礼》、《乐》、《易》、《春秋》的顺序逐一记人叙事,并没有突出《易》。最早将《易》列为群经之首,五经之源的,是《汉书·艺文志》,上面总论六艺说:“《乐》用来调节精神,是仁的表现;《诗》用来端正言语,是义的运用。《礼》用来明确规矩,容易弄清楚,所以无注释。《书》用来推广德行,用以求知。《春秋》用来判断处理问题,是信用的标志。这五部书,体现仁、义、礼、智、信,相互补充,不可或缺,而《易》是其本源。所以说“不知易理,那么乾坤差不多就要停息了”,是说《易》同天地共始终。至于其他五学,世代有变化,就像五行交替运行。(原文:六艺之文:乐以和神,仁之表也;诗以正言,义之用也;礼以明体,明者著见,故无训也;书以广听,知之术也;春秋以断事,信之符也。五者,盖五常之道,相须而备,而易为之原。故曰:“易不可见,则乾坤或几乎息矣”,言与天地为终始也。至于五学,世有变改,犹五行之更用事焉。)

物极必反。被孔子哲理化的《易》,公元前后被诸儒无限拔高,它也因此堕落成玄学。魏晋时代,与《庄子》、《老子》一起,并称“三玄”。今天,《易经》成了学术骗子和江湖骗子的“宝典”,据说计算机时代的基础,二进制也源自《易经》——荒唐!

荀子不仅是学文学大儒,对于诸经的传授也居功甚伟,深深影响了中国文化。难怪,荀子后学认为他的贡献超过孔子,这显然是针对他传经之功来说的。《荀子·尧问第三十二》赞曰:“今之学者,得孙卿之遗言余教,足以为天下法式表仪。所存者神,所过者化。观其善行,孔子弗过。”

直到清代,才有学者对荀子的传经贡献做认真的梳理,其中最有影响力的是清代“扬州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汪中(1744—1794年),他在《荀卿子通论》中,广泛搜罗史籍中与荀子有关的传经源流,发现《毛诗》、《鲁诗》、《左氏春秋》、《榖梁春秋》皆荀子所传,荀子亦传《礼》和《易》,另外《韩诗外传》为荀子别子。汪中认为荀子传经,简直在以一人之力,为往圣继绝学。他说:“盖自七十子之徒既殁,汉诸儒未兴,中更战国、暴秦之乱,《六艺》之传赖以不绝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传之,其揆一也。”

近人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引汪中说,进一步指出:“汉代经师,不问为今文家,古文家,皆出荀卿。二千年间,宗派屡变,壹皆盘旋荀学肘下。”【8】

随着二十世纪初疑古学派的兴起,荀子传经的贡献为多位学者所质疑。浙江大学张小苹博士严谨详细地考察了荀子与诸经的关系,发现汉代部分诗学和春秋学的确来自荀子,尽管荀子生前可能并未接触《左传》和《公羊传》,也与《易》学传授无关。她认为:“总体而论,荀子对战国晚期儒家典籍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汉代的群经传授虽然并非全部源出荀子,但荀子对汉代经学的形成与发展也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荀子对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传承与发扬功莫大焉。”【9】

“荀卿之学,出于孔氏,而尤有功于诸经。”汪中《荀卿子通论》中的这一论断,在今天看来,仍然基本正确。

——于文学科,荀门大矣!

荀子之后,秦汉大统一的时势,客观上要求学术思想的统一性。然而,世上再无荀子,世上再无四科之学。董仲舒提出的大一统意识形态方针是“罢黜百家,表彰六经”,相当于孔门四科只重“文学”一科,只重经学。中华文化的四足大鼎被砍掉了三个足——中华文脉危矣!

宋以后,理学家绑架了六经,“罢黜百家,表彰六经”变成了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中华大道分崩离析,直至今日。

经、子分裂,内圣、外王断裂,政治、教化分立。对于一个有着悠久文明史的族群来说,犹如一个身体和精神分裂的人,将带来怎样可怕的后果啊!

今天,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再度恢复孔门四科之学,让中国内圣外王高度发展、高度融合的宇宙大道——荣耀归来!

那是华夏子孙安身立命之根本,那是我们永恒的精神家园……


注释:

【1】转引自刘桂荣:《论荀辑要》,安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02页。

【2】翟玉忠:《“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本义考》,网址:http://www.xinfajia.net/12719.html,访问日期:2018年6月21日。

【3】林桂榛:《论荀子性朴论的思想体系及其意义》,载《现代哲学》2012年06期,111页注(1)。

【4】翟玉忠:《性命之学:儒门心法新四书阐微》,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6-10页。

【5】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518页;王天海:《荀子校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944页。

【6】董英哲:《先秦名家四子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19-122页;第795~801页。

【7】伍非百:《中国古名家言》,四川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780页。

【8】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饮冰室合集》第8册,第61页。

【9】张小苹:《荀子传经考》,浙江大学,2011年,第122-1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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