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独”说在儒学思想史上影响深远。但其解释从郑玄、孔颖达、朱熹以至王栋、郝懿行、王念孙,莫衷一是。近年来由於新资料的出土,更引发了新的争议。本文拟对“慎独”说的本义做一探讨,以期对中国思想史的研究有所促进。
一、先秦秦汉文献的“慎独”说
“慎独”说在先秦秦汉文献里出现的频率较高,其中《礼记》就有三篇有过论述。如《礼记·礼器》记载:
孔子曰:“礼,不可不省也。”礼不同,不丰、不杀,此之谓也。盖言称也。礼之以多为贵者,以其外心者也;德发扬,诩万物,大理物博,如此,则得不以多为贵乎?故君子乐其发也。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以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1]
《中庸》篇也载: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2]
《大学》篇的讨论则更为详细: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3]
同出于儒门的《荀子·不苟》篇也载:
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惟仁之为守,惟义之为行。诚心守仁则形,形则神,神则能化矣。诚心行义则理,理则明,明则能变矣。变化代兴,谓之天德。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夫此有常,以至其诚者也。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4]
此后,称引、讨论的就多了。如《淮南子·缪称》:
动于近,成文于远。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5]
《文子·精诚》也说:
君子之憯怛,非正为也,自中出者也,亦察其所行,圣人不惭于影,君子慎其独也,舍近期远,塞矣。故圣人在上则民乐其治,在下则民慕其意,志不忘乎欲利人。[6]
郭店楚简《五行》篇也有“慎独”说:
“淑人君子,其仪一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慎其独也。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7]
而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五行》篇,则有更详细的说解:
“鸤鸠在桑,其子七只。淑人君子,其宜一只。”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君子慎其独[也]。
“[婴]婴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
“‘鸤鸠在桑,直之。’其子七也”,鸤鸠二子耳,曰七也,兴言也。“[淑人君子],其[仪一兮]。”[淑人]者□,[仪]者义也。言其所以行之义之一心也。能为一,然后能为君子。能为一者,言能以多[为一]。以多为一也者,言能以夫[五] 为一也。君子慎其独。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然后一。一也者,夫五夫为□心也,然后德之一也,乃德已。德犹天也,天乃德已。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后能至哀”,言至也。“差池”者,言不在衰绖。不在衰绖也,然后能[至]哀。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舍体也。[8]
传世文献和出土文献的这些记载,应是我们把握“慎独”之本义,评判各家说解优劣短长的依据。
二 、前修时贤的解说
传世文献中直接阐发“慎独”之义的始于东汉郑玄。郑玄于《礼记·礼器》篇“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下注:
少其牲物致诚悫。[9]
于《礼记·中庸》篇“故君子慎其独也”下注:
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小人于隐者,动作言语自以为不见睹,不见闻,则必肆尽其情也。若有觇听之者,是为显见,甚于众人之中为之。[10]
郑玄的这一解释与刘向《说苑·敬慎》的看法实质是一致的:
存亡祸福,其要在身,圣人重诫,敬慎所忽。《中庸》曰:“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谚曰:“诚无垢,思无辱。”夫不诚不思,而以存身全国者,亦难矣。诗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此之谓也。[11]
“敬慎所忽”即“慎其闲居之所为”,故刘向引《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能慎其独也”以证之。
稍后于郑玄的徐干也是同一看法,其《中论·法象》说:
人性之所简也,存乎幽微。人情之所忽也,存乎孤独。夫幽微者,显之原也。孤独者,见之端也。胡可简也,胡可忽也。是故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虽在隐蔽,鬼神不得见其隙也。[12]
“君子敬孤独而慎幽微。虽在隐蔽,鬼神不得见其隙也”,也就是“言虽曰独居,能谨慎守道也”。其理解显然脱胎于刘向《说苑·敬慎》。
汉人对“慎独”的上述训释到魏晋南北朝时已成为共识,北齐刘昼《刘子》一书就有《慎独》专章,云:
善者,行之总,不可斯须离也。若可离,则非善也。人之须善,犹首之须冠,足之待履。首不加冠,是越类也。行不蹑履,是夷民也。今处显而循善,在隐而为非,是清旦冠履而昏夜倮跣也。荃荪孤植,不以岩隐而歇其芳。石泉潜流,不以涧幽而不清。人在暗密,岂以隐翳而回操?是以戒慎所不睹,恐惧所不闻。居室如见宾,入虚如有人。故蘧瑗不以昏行变节;颜回不以夜浴改容;勾践拘于石室,君臣之礼不替;冀缺耕于垧野,夫妇之敬不亏。斯皆慎乎隐微,枕善而居。不以视之不见而移其心,听之不闻而变其情也。
谓天盖高而听甚卑,谓日盖远而照甚近,谓神盖幽而察甚明。《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无曰不显,莫予云觏。”暗昧之事,未有幽而不显;昏惑之行,无有隐而不彰。修操于明,行悖于幽,以人不知。若人不知,则鬼神知之;鬼神不知,则己知之。而云不知,是盗钟掩耳之智也。孔徒晨起,为善孳孳。东平居室,以善为乐。故身恒居善,则内无忧虑,外无畏惧。独立不惭影,独寝不愧衾,上可以接神明,下可以固人伦。徳被幽明,庆祥臻矣。[13]
其主张“慎乎隐微”,反对“在隐而为非”,认识全同于刘向、郑玄。
唐孔颖达于《礼记·礼器》篇“是故君子慎其独也”《正义》虽云:
独,少也。既外迹应少,故君子用少而极敬慎也。[14]
但于《礼记·中庸》篇《正义》却明确地说:
故君子慎其独也者,以其隐微之处,恐其罪恶彰显。故君子之人恒慎其独居,言虽曰独居,能谨慎守道也。[15]
坚持了“疏不破注”的原则。
朱熹的《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进一步发展了郑玄、孔颖达的“慎独”说,其《大学章句》云:
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揜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揜其恶而卒不可揜,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16]
其《中庸章句》亦谓:
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17]
郑玄《注》、孔颖达《正义》、朱熹《集注》的解说,影响极大。长期以来,几被人们视为定论。不要说传统的儒者,就连刘少奇《论共产党员修养》也说:
即使在他个人独立工作、无人监督、有做各种坏事的可能的时候,他能够“慎独”,不做任何坏事。[18]
但是,以谨慎独处、道德自律释“慎独”,明人就有异议。王栋认为:
诚意功夫在“慎独”。“独”即“意”之别名,“慎”即“诚”之用力者耳。“意”是心之主宰。[19]
刘宗周也以心之主宰的“意”为《大学》、《中庸》“慎独”之“独”,认为“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工夫”。[20]
由此,引发了清代乾嘉学者的进一步讨论。《荀子·不苟》“夫此顺命,以慎其独者也”郝懿行《补注》:
“慎”者,诚也;诚者,实也。心不笃实,则所谓独者不可见。……推寻上下文意,“慎”当训诚。据《释诂》云“慎,诚也。”非慎训谨之谓。《中庸》“慎独”与此义别。“慎”字古义训诚,《诗》凡四见,毛、郑俱依《尔雅》为释。《大学》两言“慎独”,皆在《诚意》篇中,其意亦与《诗》同。惟《中庸》以“戒慎”“慎独”为言,此别义,乃今义也。[21]
这是说《荀子·不苟》篇的“慎独”当训为“诚”,而《大学》、《中庸》之“慎独”意义不同,乃别为一义,仍维护郑玄、孔颖达、朱熹的“谨慎独处”说。王念孙《读书杂志》则认为:
《中庸》之“慎独”,“慎”字亦当训为诚,非上文“戒慎”之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即《大学》“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则“慎独”不当有二义。陈硕甫云:“《中庸》言慎独,即是诚身。”)故《礼器》说礼之以少为贵者曰:“是故君子慎其独也。”郑注云:“少其牲物,致诚悫。”是“慎其独”即诚其独也。“慎独”之为“诚独”,郑于《礼器》已释讫,故《中庸》、《大学》注皆不复释。孔冲远未达此旨,故训为谨慎耳。凡经典中“慎”字,与“谨”同义者多,与“诚”同义者少。训谨训诚,原无古今之异,(“慎”之为谨,不烦训释。故传、注无文。非“诚”为古义而“谨”为今义也。)唯“慎独”之“慎”则当训为诚,故曰:“君子必慎其独”,又曰“君子必诚其意”。《礼器》、《中庸》、《大学》、《荀子》之“慎独”,其义一而已矣。[22]
凌廷堪也说:
《礼器》曰:“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此即《学》、《庸》“慎独”之正义也。“慎独”指礼而言。礼之以少为贵,《记》文已明言之。然则《学》、《庸》之“慎独”,皆礼之内心精微可知也。后儒置《礼器》不观,而高言“慎独”,则与禅家之独坐观空何异?由此观之,不惟明儒之提倡“慎独”为认贼作子,即宋儒之诠解“慎独”亦属郢书燕说也。……今考古人所谓“慎独”者,盖言礼之内心精微,皆若有威仪临乎其侧,虽不见礼,如或见之,非人所不知、己所独知也。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言正心必先诚意也,即“慎独”之谓也。故曰:“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然则正心必先诚意,所谓“不显亦临,无射亦保”是也,豈独坐观空之说乎?[23]
郝懿行和王念孙说治哲学者、治儒学者长期不予理会;[24]而凌廷堪说则被钱穆目为“不辞”。 [25]但是,随着七十年代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和九十年代郭店楚简《五行》篇的出土,学人们开始重新讨论“慎独”之本义,而其意见之纷争,则大体不脱郝、王、凌说之窠臼。
就笔者目前掌握的材料,首先讨论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慎独”问题的是日本学者岛森哲男的《慎独的思想》一文。[26]中国学者庞朴为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做注,多次谈到了“慎独”。在1979年的注中,他说:
《礼记·礼器》:“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德产之致也精微,观天下之物无可称其德者,如此则得不以少为贵乎?是故君子慎其独也。”本书谈慎独,亦指内心专一。[27]
在1980年的注中,他在上段话前加上了“儒书屡言慎独,所指不尽同”一句。[28]在1988年的再版本中,他又加上了“《荀子·不苟》篇释慎独曰:‘善之为道者,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不形则虽作于心、见于色、出于言,民犹若未从也;虽从必疑’”一段。[29]这是说帛书《五行》篇的“慎独”说与《礼记·礼器》篇、《荀子·不苟》篇说同,而与《礼记·中庸》、《大学》篇迥异。
魏启鹏也有同样的看法,只不过将“慎独”之“慎”读为了“顺”:
《礼记·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郑《注》:“慎独者,慎其闲居之所为。”《大学》所谓“慎独”亦此义。然佚书所谓“慎独”不同,……“独”乃指心与耳、目、鼻、口、手、足数体间,惟心之性好“悦仁义”,故“心贵”,心为人体之“君”也。(参看后文316行至326行。)慎读为顺。《荀子·仲尼》:“能耐任之则慎行此道也。”《注》:“慎读为顺。”“慎独”即“顺独”。顺,从也,为臣之道,《荀子·臣道》、《说苑·臣术》皆曰“从命而利君谓之顺”。故“慎独”者,谓“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316行),当尊心之“贵”,从心“君”之命,而同“好仁义也”。传世经籍中惟《礼记·礼器》所云“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与佚书之义较接近。[30]
郭店楚简《五行》篇出,学者仍持“不同”说。如丁四新就说:
“慎独”,与《礼记·中庸》、《大学》所谓“慎独”义不同,《中庸》、《大学》所谓“慎独”依郑《注》指“慎其闲居之所为”;简帛书所谓“慎独”谓慎心,“独”指心君,与耳、目、鼻、口、四肢相对,心君是身体诸器官的绝对主宰者,具有至尊无上的独贵地位,这在先秦文献中如《管子》四篇、《荀子·解蔽》等,皆有明证。《礼记·礼器》云:“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与简帛《五行》所谓“慎独”义近。[31]
上述“不同”说,实质与郝懿行的看法接近。
梁涛对这种简帛《五行》“慎独”与《礼记·中庸》、《大学》义不同说提出了挑战,他说:
《大学》、《中庸》以及《五行》的慎独均是指内心的专一,指内在的精神状态。……郑玄、朱熹的错误在于,他们把“诚其意”的内在精神的理解为“慎其闲居所为”的外在行为,把精神专一理解为独居、独处,因而造成整个意思发生改变。[32]
刘信芳也认为:
《大学》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并无二致。……《中庸》之“慎独”与《五行》之“慎独”可谓一脉相承,谈的都是群体意识中的自我意识问题。……今天我们既已读《五行》之慎独,则在慎独的理解上应该走出郑《注》的阴影。[33]
这些基于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和郭店楚简《五行》篇的新说,印证了王念孙说,都可看作是王念孙说的发展。
三、“慎独”之本义
上引传世文献和简帛《五行》篇的“慎独”说,其意义是基本一致的,还是根本不同,取决于对“慎独”本义的探讨。
笔者认为,从“慎独”的本义看,王念孙“《礼器》、《中庸》、《大学》、《荀子》之‘慎独’,其义一而已”说是正确的,梁涛、刘信芳简帛《五行》“慎独”与《中庸》、《大学》“慎独”并无二致说是可信的,明人王阳明一系,特别是王栋、刘宗周以“独”为“心”,以“独”为“良知本体”可谓凿破混沌,只是关于“慎独”之“慎”的训释,从古至今诸家不是误释,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致难以彻底解决问题。
前贤时人将释“慎独”之“慎”或训为“谨”,或训为“诚”,或读为“顺”,皆不足取。笔者认为“慎”字之本义应是“心里珍重”。其字应是形声兼会意,“心”为义符,而“真”既为声符,也为义符。严格地说,“慎”应是“真”的后起分别字。因此,要了解“慎”字本义,首先就要了解“真”字的本义。
许慎《说文解字·匕部》:
眞,僊人变形而登天也。从匕,从目,从? 。八,所承载也。
其说实不可信。唐兰指出:
眞字本作 ,当是从贝匕声,匕非变匕之匕,实殄字古文之 也。眞在眞部,殄在谆部,眞谆音相近。变化之匕,古殆无此字。倒人为 ,与倒大为屰同。 与 左右相反,实一字也。[34]
朱芳圃进一步证明:
真即珍之初文。《说文·玉部》:“珍,宝也。从玉, 声。”考从真从 得声之字,例相通用,《诗·大雅·云汉》:“胡宁瘨我以旱”,《释文》:“瘨,韩诗作疹”;《周礼·春官·典瑞》:“珍圭”郑注:“杜子春云,‘珍当为镇,书亦或为镇’”;《说文·彡部》:“ ,稠发也。从彡,人声。《诗》曰:‘ 发如云’。鬒, 或从髟,真声”,是其证也。又贝与玉同为宝物,故字之从玉作者一从贝作,如《说文·玉部》玩或体作貦。是真从贝, 声,与珍从玉 声,音义悉同。由于真为借义所专,故别造珍字代之,真之初形本义,因之晦矣。[3]
知道“真”是“珍”之初文,再来看其后起分别字“慎”,就知道“慎”之本义不应是“谨”,而应取“心”、“真”,也就是“心”、“珍”之会意。“珍”之本义为“宝”,为珍重,“慎”字增义符“心”,本义就是“心里珍重”。许慎为第一号文字学家,其名慎,字叔重。“叔”为排行,名“慎”而字“重”,名、字相应,也是以“慎”为“重”。 [36]
“慎”本义是“心里珍重”,可从出土简帛中得到充分证明。
郭店楚简《五行》篇和马王堆帛书《五行》篇都借说解《诗·曹风·鸤鸠》和《邶风·燕燕》之句阐发过“慎独”的内涵,其中以马王堆帛书《五行》篇最为详尽。其说解《曹风·鸤鸠》诗句的逻辑结构是:能“慎其独”,方能“为一”;能“为一”,方能为“君子”。所以,“君子慎其独也”。具体来说,“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此“五”,庞朴谓“指彼五行”。[37]梁涛以为指“‘仁义礼智圣’,按照《五行》的交代,它乃是‘形于内’的五种‘德之行’”。[38]刘信芳以为鸤鸠之“五子”。[39]池田知久以为是“身体的、物质的性质”。 [40]郭齐勇以为是“五官四体”。 [41]案:此“五”当指“不形于内”的仁义礼智圣“五行”,它们“不形于内”,外在于心,与仁义礼智圣的“德之行”相对,实为外在性、表面形的仁义礼智圣。“舍夫五而慎其心”,就是要舍弃这种外在性、表面形的仁义礼智圣“五行”,珍重出乎内心的仁义礼智圣“德之行”。这就是“慎其独”,珍重心。只有这样,仁义礼智圣各自的“德之行”,才能“为一”,达到“和”的最高境界。应该指出:此处帛书“慎其独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然后一”原缺两字,前一字补为“也”,不可移易。后一字,浅野裕一补为“君子”,而庞朴补为“独”。[42]魏启鹏、[43]郭齐勇、[44]梁涛、[45]刘信芳[46]等均从庞补。其实此字当补为“慎”。此是说“慎然后一”,珍重心,才能使仁义礼智圣各自的“德之行”“和”而“为一”。这些“慎”字,训为“谨”,是说不通的;训为“诚”,也非常别扭;读为“顺”,更不可从。只有训为“珍重”,才能文从字顺。
郭店楚简《五行》篇和马王堆帛书《五行》篇的经文都解《诗·邶风·燕燕》首章之义为“能参差其羽,然后能至哀,君子慎其独也”。马王堆帛书《五行》篇的说文认为此说的是守丧不在于孝服。守丧只有不在于孝服,然后才能极尽哀思。守丧专注于丧服而哀思就会减少,说的就是极重内心者之不重外表。因此,“是之胃蜀=者舍 也”。[47]帛书整理小组的释文此为“是之胃(谓)蜀(独),蜀(独)也者舍 (体)也”。[48]庞朴、[49]魏启鹏[50]诸家同。案:从上文的解释对象看,此“独”乃“慎其独”之意,或者说是“慎独”之省文。此是说“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慎独,慎独也者,舍体也”。就是说极重内心者之不重外表,所以称之为“慎独”,“慎独”就是不重外表,只重内心。由此可知,这里的“慎其独”,其“慎”字也只能训为“珍重”,而不能训为“谨”、“诚”,或读为“顺”。
传世文献的“慎独”之“慎”,也只能训为“珍重”。《礼记·礼器》称“礼之以多为贵者,以其外心者也”,“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是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于礼只重“以其内心者也”而不重“以其外心者也”。所以,“慎其独”就是珍重出于内心者也。
《淮南子·谬称》说“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文子·精诚》说“圣人不惭于影,君子慎其独也”。古人信鬼,夜行看见自己的影子,容易以为鬼影而受惊。但圣人周公“不惭”,内心无愧,所以不受惊。俗语“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与此意同。周公夜行而“不惭于影”,是其平日“慎独”,珍重内心这一大体而不重耳目鼻口身这些小体所致。因此,这里“慎其独”之“慎”字,也只能训为“珍重”。
《荀子·不苟》认为“夫此有”“天不言而人推其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其厚焉,四时不言而百姓期焉”之“常”,是“以至其诚者也”,是其诚达到极致而造成的;而“君子至德”以致“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百姓如此“顺”其“命”,则是“以慎其独者也”,是因为“慎其独”所致。此“慎其独”与“至其诚”相对为文,且下文称“不诚则不独”,显然“诚”与“独”对,“至”与“慎”对,“慎”是不能训为“诚”的。此“慎”只能训为“珍重”。此是说百姓“顺命”,是君子贵心、珍重内心修养所致。
《礼记·中庸》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非常重要。因此,“君子”惟恐有“所不睹”,惟恐有“所不闻”。“道”“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因此,君子要把握“道”,只有“慎其独也”,“至其诚者也”,重在心诚。由此可知,此“慎”亦可以本义释之,不必训为“诚”。
《礼记·大学》“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是说要“诚意”,不要“自欺”,所以君子必须要“慎其独也”,也就是说必须要珍重自己的良心。“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是说小人表里不一,纯属自欺欺人,因为“诚于中”者必“形于外”,“外”最终掩饰不了“中”,“中”是最根本的,是决定“外”的,所以“君子必慎其独也”,必须要珍重“中”,珍重“独”。下文所谓“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也是强调“中”对于“外”的决定作用。“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也是“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之意,印证“诚于中”者必“形于外”,以支持珍重“中”、珍重“心”之说。
由此可知,不但郑玄以来解“慎独”为“谨慎独处”说是错误的,王念孙以及今人据简帛《五行》篇解“慎独”之“慎”为“诚”,也不可信。传世文献也好,出土简帛也好,“慎独”之“慎”只能以本义“珍重”为解。
四、余论
“慎独”说本义的揭破,关键的是四步:一是以王栋、刘宗周为代表明代心学派,他们以心之主宰“意”解“独”,破除了郑玄“闲居”之误,以“诚意”释“慎独”,将汉、宋学者的修养功夫论上升为心学本体论。二是王念孙、凌廷堪《礼器》与《大学》、《中庸》之“慎独”不当有二义说,他们开启了破解《大学》、《中庸》“慎独”之谜的大门。三是梁涛的简、帛《五行》与《大学》、《中庸》之“慎独”义同说,以两重证据法逼近了“慎独”的本义。四就是笔者的工作,释出了“慎独”之“慎”的本义,在王栋、刘宗周、王念孙、凌廷堪、梁涛研究的基础上,最终解决了“慎独”的本义问题。
从思想史的角度看,王栋、刘宗周为代表明代心学派的“慎独”说超越了汉儒郑玄、宋儒朱熹,发展了儒家传统的心性理论,是“慎独”学说的重大突破。因此,忽视明代心学派的建树,只目之以“空疏”,有欠客观。
而近年来关于“慎独”问题的讨论,也有一些教训值得吸取:一是固守成说,不敢承认出土材料和传世文献本文所揭示的客观事实,以郑玄、朱熹之是非为是非。二是提出新说忽视前贤的建树,对明清学者的成绩,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往轻一点说,这是一个学术史训练的问题。往重一点讲,则是一个学术规范的问题。必须引起注意。
(作者系清华大学历史系暨思想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1]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二十三, 205-206页,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
[2]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五十二, 397页。[3]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六十, 445页。
[4]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卷二, 28-30页,上海:中华书局,1954年。
[5]何宁:《淮南子集释》,卷十, 722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6]王利器:《文子疏义》,卷二, 97页,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
[7]荆门市博物馆:《郭店楚墓竹简》, 149-150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案:释文有所修订,为减少印刷麻烦,假借字、错字直接写作本字。下同。
[8]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老子卷后古佚书?五行》,《马王堆汉墓帛书》〔壹〕, 17-19页,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年。案:释文有所修订。
[9]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二十三, 206页。
[10]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五十二, 397页。
[11]向宗鲁:《说苑校证》,卷十, 240页,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
[12]徐湘霖:《中论校注》,23页,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
[13]傅亚庶:《刘子校释》,卷二, 105-106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14]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二十三, 206页。
[15]孔颖达:《礼记正义》,《十三经注疏》影印本,卷五十二, 397页。
[16]朱熹:《四书章句集注》,页7,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
[17]朱熹:《四书章句集注》, 17-18页。
[18]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刘少奇选集》,上卷, 13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年。
[19]黄宗羲:《明儒学案》,卷三十二, 734页,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20]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六十二, 1580页。
[21]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 28、29页。
[22]王先谦:《荀子集解》,《诸子集成》本, 28、29页。
[23]凌廷堪:《慎独格物说》,《校礼堂文集》, 144、145页,北京:中华书局,1998年。
[24]在清华大学简帛讲读班第9次研讨会(2000年6月25日)讨论梁涛关于“慎独”的报告时,笔者曾列举郝、王两说以补充梁说。
[25]钱穆:《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 499页,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26]岛森哲男:《慎独の思想》,《文化》第42卷第3?4号,145-158页,1979年3月。
[27]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中华文史论丛》1979年第4辑,5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28]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 33页,济南:齐鲁书社,1980年。
[29]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 54页。
[30]魏启鹏:《德行校释》, 11页,成都:巴蜀书社,1991年。
[31]丁四新:《郭店楚墓竹简思想研究》, 141-14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
[32]梁涛:《郭店楚简与“君子慎独”》,简帛研究网站,2000年6月4日。
[33]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 325-326页,台北:艺文印书馆,2000年12月。
[34]唐兰:《释真》,《考古社刊》5期,1936年;又《唐兰先生金文论集》, 32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95年。
[35]朱芳圃:《真》,《殷周文字释丛》,卷下, 190页,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
[36]此为清华大学思想文化研究所2001级研究生刁小龙上我课时所提出。张丰乾《叩其两端与重其个性——“君子慎其独”的再考察》(简帛研究网站,2001年6月3日)也以“慎”为“重”,但论证不同,可参。
[37]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 53页。
[38]梁涛:《郭店楚简与“君子慎独”》。
[39]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 49页。
[40]池田知久:《马王堆汉墓帛书五行篇所见的身心问题》,湖南省博物馆编:《马王堆汉墓研究文集》, 58页,长沙:湖南出版社,1994年。
[41]郭齐勇:《郭店楚简身心观发微》,《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6页,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
[42]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 52、53页。
[43]魏启鹏:《德行校释》, 30页。
[44]郭齐勇:《郭店楚简身心观发微》,《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 206页。
[45]梁涛:《郭店楚简与“君子慎独”》。
[46]刘信芳:《简帛五行解诂》,48页。
[47]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老子甲本及卷后古佚书图版》227行,《马王堆汉墓帛书》〔壹〕。
[48]国家文物局古文献研究室:《老子卷后古佚书?五行》,《马王堆汉墓帛书》〔壹〕, 19页。
[49]庞朴:《帛书五行篇校注》,《帛书五行篇研究》, 52页。
[50]魏启鹏:《德行校释》, 30页。(原载《学术月刊》2004年第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