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首先来看看“独”的本意是什么。马王堆帛书《五行》篇,在经文之外还有传文,是对经文的解释。传文对独下了个定义:“夫丧,正绖修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什么是独?传文没有直接定义,而是举了一个例子,这是古人表达的习惯,不喜欢抽象概括,更愿意用形象的方式来说明抽象的概念。传文举例说,如果你去参加别人的丧礼,在举行仪式的时候,却老是想着我的衣服是否整齐,把丧带系一系——绖是古人用麻做的丧带,系在腰或头上,把衣领整一整,这说明你对死者没有多少感情,“哀杀矣”。为什么?“至内者之不在外也”,如果你关注内心情感的话,就不会关注那些外在的形式了。如果死者是你的至亲好友,父母双亲,你还会想着自己的衣服整齐不整齐吗?你可能一下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完全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我完全被自己的悲痛之情所左右,“至内者之不在外也”,不关心外部的事情了。《五行》篇说,这就是独。然后给独下了一个定义:“独也者,舍体也。”“舍体”是什么?就是舍弃身体感官对外部的关注,回到内心,回到内在的意志、意念,实际就是回到最真实的自我,这就是独。这个独,显然不是空间的独居、独处,而是内在的意志、意念,是真实的自我,它显然与传统的解释是不一样。
大家可能有疑问,独有这种含义或者用法吗?如果你去字典上查,的确也查不到。我们今天说独,一般就是指单独、独自等。但也有可能,后人把独的这种用法遗忘了,所以才会对慎独产生误解。我们说独还有其他含义,那就必须从先秦典籍中找出例证,不用多,一个就可以。结果我在《庄子·大宗师》中真的找到了,这就是“见独”: 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见(音xiàn)独,应读为现独,是发现内在的独,发现真实自我。“三日而后能外天下”,我守住内在意念,回到我的内心,这样三天后就可以“外天下”了,见不到外在的世界了。“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我继续守住内心,“七日而后能外物了”,七天之后看不到外在的事物了。“已外物矣,吾又守之”,我继续持守,“九日而后能外生也”,九天之后我感觉不到生命的活动了,饥、渴、欲望这些生理现象,我感觉不到了。我身边有些朋友练习辟谷,只喝点水,吃点水果,但感觉不到饥饿,就与此类似吧。“已外生矣,然后能朝彻”,修炼多日,感觉不到生命现象了,这时你感觉内心有一道阳光照射出来,这就对了,因为你快得道了,要发现真实的自我了。“朝彻然后能见独”,这时候你发现了真实的独,发现了真实的自我。“见独而后无古无今,无古无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这是见独的最高境界,见独之后,就超越了时间、生死,然进入不生不死的境界,进入永恒了。《庄子》的见独有点神秘主义的味道,我们不去管它。需要注意的是独的含义,显然见独的独与慎独的独,都是在“舍体”的意义上使用的。尽管见独与慎独内涵并不同,一个是道家的,一个是儒家的,但独的含义则是一致的,都是指“舍体”,指舍弃我们的感官对外部的感受,而回到内心,回到真实的自我。见独的例子可以证明,独不只有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含义,还有内在意志、意念的用法,只是这种用法后来被遗忘了,字典中也见不到了。所以文字就是这样,其含义是不断变化的,有些含义以前经常使用过,后来不用了,慢慢就被遗忘了。有时又约定俗成,赋予其新的含义。例如我说猫,你们会想到是什么?当然是猫咪了,英文是cat。但是有时候你去电子市场,你说猫的话,别人会想到调制解调器,就是上网的那个东西。有一天夫人对我说,咱家的猫怎么不行了?我说咱家什么时候养猫了?她说的是调制解调器,我理解成猫咪了。文字的含义就是这样不断变化的,若干年后,大家上网不用调制解调器了,改用其他产品了——电子产品升级是很快的,那个时候你再说猫,别人就不会想到调制解调器了,甚至连调制解调器是什么都不清楚了。
我们说了独,那么什么是慎独呢?传统上把“慎”解释为戒慎,“独”指独居、独处。其实“慎”还有“诚”的意思,“独”按我们前面的分析,指内在的意志、意念,指真实的自我,也就是己。所以慎独就是诚己,也就是《大学》所说的“诚其意”,《大学》本来就是将诚其意与慎独对等的,说的很清楚,只是我们的理解出现了偏差。独也可用作动词,有“内”的意思,《五行》篇讲“舍其体而独其心”,“独其心”就是内其心,指舍弃对外物的关注而用心于内。先秦典籍中也有用“内心”表达慎独的。《礼记·礼器》篇:“礼之以少为贵者,以其内心者也,所故君子慎其独也。”慎独就是内心,指用心于内。礼不在于外在的形式,不在于繁文缛节,而在于内心的真诚,这样就做到了慎独。
搞清了慎独的含义,我们再来看《大学》“慎独诚意”章,就容易理解了。这段文字两次提到慎独,第一次是说“诚其意者,毋自欺也”,认为这样就做到了慎独,我们前面做了分析,含义是清楚的。第二次则说到,“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我在前面说过,朱熹对慎独的理解有误,就是指这段文字。如果说郑玄的注释是造成慎独误读的第一个原因的话,那么,朱熹对这段文字的误解则是第二个原因了。这段文字提到“小人闲居为不善”,以此来说明慎独,那么慎独该如何理解,便与“闲居”有一定关系。朱熹的注释是:“闲居,独处也。”把闲居理解为独处了。接着又说,“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掩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掩其恶而卒不可掩,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朱熹的这段话是说,小人暗中做不好的事情,但在别人面前却有意掩盖,这说明他并非不知道人应当做好事,而不应当做坏事。只是实际上又做不到,因为没有人监督的时候,就会故态萌发。但既然伪装并不能掩盖自己,表现也欺骗不了别人,刻意地伪装、表现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就应当引以为戒,谨其独,过好独居这一关。这是朱熹的解释,他把慎解释为谨,把独理解为独处,显然是受到了郑玄的影响。但是我们稍微注意就可以发现,朱熹的解释并不正确。在《大学》原文中,“小人闲居为不善”,并不是“慎其独”的直接原因,而是要说明“诚于中,形于外”。它是说,小人平时喜欢做不好的事情,但是当他看到君子的时候,却试图伪装自己,掩盖不好的一面,而表现好的这一面。然而人们的内心与外表往往是一致的,我内在的意志、意念总会在行为中表现出来。所以别人观察自己,可以由外而内,如同看到你的肺肝——这是比喻的说法,是说可以由外在的表现,看到我内在的想法。所以伪装是没有意义的,这就叫“诚于中,形于外”,这句话很重要,《大学》的慎独就是对此讲的。它是说,你内心的真诚,会通过行为表现出来。扩大一点,你有什么样的内在品质,就会有相应的外在表现。你是个道德高尚的人,就会有高尚的表现。同样的道理,你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就会有自私自利的表现。我们都有这样的生活经验,两个人初次接触的时候,都希望给对方留下好印象。但过了一段时间,彼此接触多了,相互熟悉了,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就清楚了,伪装是没有用的,日久见人心嘛,这就是“诚于中,形于外”。所以《大学》的这段文字,并不是说“小人闲居为不善”所以要慎独,而是说“诚于中,形于外”所以要慎其独。“小人闲居为不善”,不过是作为一个例子,用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而且闲居也不是独居,《礼记》中有一篇《孔子闲居》:“孔子闲居,子夏侍。”既然有学生侍奉,显然就不独居了。朱熹将闲居解释为独居,是望文生义,是不正确的。闲居是闲暇而居,也就是平时而居,是与上朝相对。古代士人在朝中做官,上朝是正式的场合,需要正襟危坐,恪守礼仪。闲暇而居时,则可以随意一点,它强调的是平时,而不是独处。“小人闲居为不善”,小人平时习惯做坏事了,见到了领导,想表现一下,伪装一下。但是没有用,因为“诚于中,形于外”,你内在的品质决定了你外在的行为,所以只能慎独,从内心下功夫,而不能做表面的文章。
大家想一想,慎独的本意,强调内心的真诚,与后人对慎独的理解,独居、独处时要谨慎不苟,哪一个更深刻?我认为是慎独的本意,后人的理解反而显得肤浅。独居、独处时没有人监督,容易做出不好的事情,所以要慎独,虽然这样讲逻辑上也能通,但流于常识,也不恰当。因为《大学》接着讲,“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朱熹的解释是,“言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掩如此,可畏之甚也”。“幽独”就是独居暗室,就是独居、独处。朱熹说,即使处在暗室中,你的善恶也不可掩藏,所以值得畏惧啊。但朱熹的说法有个问题,“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应是指大庭广众,而不是独居、独处;是舆论的焦点,而不是“幽独”。当然,朱熹用了一个“虽”,有假设的意思,他好像是说,假设在独居、独处中,也仿佛有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但是我们仔细读这段文字,显然没有假设的意思,它是进一步说明“诚于中,形于外”,你的行为一旦表现出来,就会受到大众舆论的评判。这与独居独处不仅没有关系,而且意思正好相反。朱熹把闲居理解为独居,先入为主,结果造成了误解。我们前面说了,在先秦典籍中,闲居不是指独居,而是闲暇而居,平时而居。你平时的所作所为,反映了你的内在品质,有什么样的内在品质,就会有什么样的外在表现,掩盖、伪装是没有用的。所以慎独作为一种修养方法,就是要从根本、源头下功夫,诚其意,保持内心的真诚。
总结一下,《大学》“慎独诚意”章的核心是慎独,但历史上对慎独出现了误读,造成误读的,首先是郑玄,其次是朱熹。郑玄、朱熹都是学术史上超一流的学者,分别是汉学与宋学的集大成者。特别是朱熹,由于他的《四书集注》影响巨大,是传统社会后期科举考试的必读书,朱熹的注是标准答案。朱熹对《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一段的误读,当然对后人的理解产生深远的影响,同时也使我们离慎独的本意越来越远。2000年的时候,我在《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郭店竹简与“君子慎独”》,说以前我们可能把慎独理解错了,但当时认同的人很少,说明传统观念还是一下难以改变,毕竟一千多年了,甚至有学者对我说,郑玄、朱熹是什么人,流行一千多年的看法能说错就错了吗?不能自以为聪明,便随便否定古人。我当时在社科院历史所思想史研究室工作,室主任姜广辉教授一直很支持我,我把文章给他看。他说我不看,这种文章不值得看。所以成见一旦形成,想要改变是非常难的。于是我又写了一篇,专门论证朱熹对慎独的理解,发表在《哲学研究》上,这个时候情况有所变化,几乎所有的学者都认为慎独的理解是错了,很多论文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后来我一查,竟然有二十多篇,于是我编了一本书:《出土文献与君子慎独——慎独问题讨论集》。这二十多篇文章中,没有一位作者说传统的解释是对的,都认为是讲错了,这与我2000年发表第一篇文章的情况正好相反。所以学术研究就是这样,想改变一个观点是非常难的,但只要你讲对了,学术界早晚是会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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