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子思子之中庸,与道家、法家之无为,都是修齐治平之道,本质无二无别——皆从节制心欲始,最后至于人人各安其位,各尽其职,天下太平。 喜怒哀乐“未发”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好恶,而是节制,不随意显露日常情绪情感,这才是真正的“中”,真正的虚静。“发”指依法度赏罚,彰显喜怒哀乐好恶。儒道两家在内圣外王之学上大同小异。《中庸》之“中”一方面要人主动化解掉日常事务引发的情绪情感,这是“虚”,另一方面让核心关切即修齐治平确立起来,这是“实”;如果说儒家《中庸》之“中”是虚掉日常之情欲,确立平天下之大愿,那么道家、法家更重视将大愿转化为法度赏罚等治国理政实践。 “中”的境界不是心的不动,不行,不用,而是在动、行、用的过程中不为杂乱的情绪情感左右,保持虚静——智慧的清明,这才是“喜怒哀乐之未发”的本义。它要求我们学识通达,用心专一。只有惟精惟一,方能允执厥中——这是古今圣贤所传的不二心法! 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最大的不同点之一:它源自政府行政经验的总结王官之学,而非私人学术。春秋战国,王官学散入诸子百家,但百家仍然相辅相成,相须为用,绝非互为异说,截然对立的关系。 其中儒家与道家(指折衷百家的黄老),分别代表政府的社会教化和政治经济两大端,为中华政教之本源。 两家的代表人物,老子与孔子相互切磋,相互学习,更成千古为美谈。 从汉初开始,儒家与道家互相贬低已成为常态。由于政见不同,甚至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比如好黄老的窦太后与景帝《诗经》博士辕固(又名辕固生)之争。司马迁感叹:“世之学老子者则黜(chù,意为贬低——笔者注)儒学,儒学亦黜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岂谓是邪!”(《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不幸的是,两千年后的今天,诸子百家争鸣成为中国版的西方私人“学术自由”,儒家成了中国文化的代名词——道术为天下裂,已经到了道术分崩,学界只知学习术,不知修习道的地步!呜呼哀哉! 先秦本无百家之说,春秋时周礼尚存,政教一统,儒道本来是一家。我们学习经典,参考百家,更能理解圣贤微言大义。 笔者研读《中庸》多年,总感到不能拿捏“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段的本义。近来重读《韩非子·主道第五》,恍然大悟:子思子之中庸,与道家、法家之无为,都是修齐治平之道,本质无二无别——皆从节制心欲始,最后至于人人各安其位,各尽其职,天下太平。 我们先看《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段的原文: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汉唐人解经与宋明理学家解经多有不同,后者常引佛入儒——表面上排斥儒家为异端,实则以佛理解释经书。 朱熹《四书集注》受禅宗“悟后起修”路线的影响,颠倒《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的本末,以“明明德”为始,以“止于至善”为末,殊不知,在中国文化中“明德”指极高的功德成就,还哪里有什么“止于至善”?岂不荒唐!印顺法师写道:“程、朱着重了人人以修身为本的大学,所以撇开政治理想,以明明德为显发己心的明德;然后推己及人叫新民;而后自明与新他,达到至善的地步……以明明德为先,止于至善为后(这是受了禅宗影响的新说)。但探求大学的本义,必须注意‘在’字,一定要着落到知止于至善为下手处,才能与下文相呼应。”(释印顺:《我之宗教观》,中华书局,2011年10月,第47~48页。) 然而谬种流传,理学解经逻辑至今仍为解释《大学》的主流。 再比如朱熹解释《中庸》“天命之谓性”,认为“性即理也”,与气相对,性是形而上的道。他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朱文公文集》卷第五十八)这显然受了佛家“佛性”抽象概念的影响。在中国文化语境中,性有禀性、气性,特质,功用的意思,指形而下的层面。所以唐代孔颖达《礼记正义》解释说:“但人自然感生,有刚柔好恶,或仁、或义、或礼、或智、或信,是天性自然,故云‘谓之性’。” 但解释“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一段时,孔颖达如下的解释显得模糊不清: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者,言喜怒哀乐缘事而生,未发之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於理,故“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者,不能寂静而有喜怒哀乐之情,虽复动发,皆中节限,犹如盐梅相得,性行和谐,故云“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者,言情欲未发,是人性初本,故曰“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者,言情欲虽发而能和合,道理可通达流行,故曰“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至也。位,正也。育,生长也。言人君所能至极中和,使阴阳不错,则天地得其正位焉。生成得理,故万物其养育焉。 到了朱熹《四书集注》那里,不是喜怒、哀乐、好恶本身是性,这些情感未发,无所偏颇才是性,是中。“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 至于“致中和”,简直成了唐代卧轮禅师“能断百思想,对境心不起”的境界,即所谓的“至静”。“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 这里仿佛在说神通,人心正天地也随着正了,人气顺天地也顺了——说到底,还是汉儒神秘主义那一套! 《韩非子·主道第五》主旨讲王者用心之道。韩非其学“归本于黄老”(司马迁语),以虚静无为为本,所以开篇论人君当效法大道,虚静无为,以待臣下之有为。文中说:“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令事自定也。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意思是说,道是万物的本原,是非的准则。因此英明的君主把握本原,了解万物的起源,掌握纲纪,了解成败的起因。所以虚心冷静地对待一切,让名称自然命定,让事情自然确定。虚无了,才知道实在的真相;冷静了,才知道行动的准则。进言者自会形成主张,办事者自会形成效果,效果和主张相互验证,君主就安闲无事,事物的真相也就清楚了。 那么,现实生活如何实现虚静无为而治呢?《韩非子·主道第五》认为,作君主的不要随意显露他的欲望和意图,去除好恶,成见,万物自然会各安其位,臣下自然会恪守职责,各尽其能。若君主显露他的欲望,臣下将自我粉饰;君主显露他的意图,臣下将自我伪装。这样,君主不仅不能治理国家,还只会受到欺骗。文中说:“君无见(通“现”,表现——笔者注)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贤而不以行,观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君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 这里的“君无见其所欲”、“君无见其意”,才是“喜怒哀乐之未发”的“中”的状态;“君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就是政治上的“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进而言之,喜怒哀乐“未发”不是没有喜怒哀乐好恶,而是节制,不随意显露日常情绪情感,这才是真正的“中”,真正的虚静。“发”指依法度赏罚,彰显喜怒哀乐好恶。 儒道两家在内圣外王之学上大同小异。《中庸》之“中”一方面要人主动化解掉日常事务引发的情绪情感,这是“虚”,另一方面让核心关切即修齐治平确立起来,这是“实”;如果说儒家《中庸》之“中”是虚掉日常之情欲,确立平天下之大愿,那么道家、法家更重视将大愿转化为法度赏罚等治国理政实践。 大家知道,韩非的老师是战国末年大儒荀子,从趋利避害的人情论到依法治国,韩非深受其师影响。我们从《解荀子·解蔽第二十一》中,能看到韩非所说的“虚静”本意。其与孔颖达“未发之时,澹然虚静,心无所虑而当於理”不同——孔氏似乎也受到了佛家的影响。 同古今中西内圣之学一样,荀子认为为,人要知晓大道,须在心地上用功。如何体道,关键是用心要合乎三要素:“虚”、“一”、“静”,达到虚一而静的“大清明”智慧境界。 什么是“虚”,不是没有。荀子解释说:“心未尝不臧(同“藏”,指记忆——笔者注)也,然而有所谓虚……人生而有知(指认识能力——笔者注),知而有志(这里是记忆的意思——笔者注);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谓虚,不以所已臧害所将受谓之虚。” 什么是“一”,不是不多,荀子解释说:“心未尝不满(据下文,疑当为“两”——笔者注)也,然而有所谓一……心生而有知,知而有异;异也者,同时兼知之;同时兼知之,两也;然而有所谓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谓之一。” 什么是“静”,不是不动。荀子解释说:“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心,卧则梦,偷(苟且偷安——笔者注)则自行,使之则谋,故心未尝不动也;然而有所谓静,不以梦剧(幻想和乱想——笔者注)乱知谓之静。” 由上我们看到,“中”的境界不是心的不动,不行,不用,而是在动、行、用的过程中不为杂乱的情绪情感左右,保持虚静——智慧的清明,这才是“喜怒哀乐之未发”的本义! 它要求我们学识通达,用心专一。只有惟精惟一,方能允执厥中。 ——这是古今圣贤所传的不二心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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