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说,20世纪历史的进程意味着西方的衰落。伦敦、巴黎和柏林不再左右世界的新闻。它们也不再控制世界上的帝国。它们的陆军、海军和联盟体系已不再统治全球。例如,1860年,西欧的工业产量占世界工业总产量的72%;到1931年时,这一百分数下降到42%;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下降到30%到1960年时下降到25% 。不言而喻,欧洲19世纪的全球霸权已经结束,而且永远地结束了:欧洲已不可能恢复它的殖民帝国,也不可能重新建立以前的军事和政治优势。另一方面,虽然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欧洲看来根可能会从首要地位下降到从属地位,但后来发生的情况并非如此。相反,尽管欧洲的军事、经济和政治势力相对地衰落了,但它的文化却正以前所未有之势横扫整个世界。
欧洲除了在进入一个衰落的时期外,还在进入一个成功的时期:它的思想、技术和制度正比以往任何时候更迅速地传遍全球。从根本上说,这意味着欧洲三大革命——工业、科学和政治革命——的传播,这些革命早些时候曾赋予它向全世界扩张并征服巨大的殖民帝国的力量、动力和知识(见第十章、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但是,欧洲划时代的成功却产生了适得其反的结果:因为诸殖民帝国正是以它们的存在促进了三大革命的传播。诸从属民族深受这些革命的影响,他们的反应是有选择地采纳这些革命中的某些特别吸引人的东西,以便更有效地抵抗入侵的西方。
工业革命在19世纪从英国传播到了欧洲和美国。在20世纪前半个世纪中又传到了日本和英国自治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这种传播迅速加快。当各个新国家赢得独立时,它的首要任务便是促进经济的发展。在全世界,各国正在制定和执行各种经济计划,并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最典型的是加纳的七年计划(1963- 1970年),这一计划旨在每年增加国民收入5.5%,七年中共增加42%。加纳总统克瓦米·恩克鲁玛在说明这一计划的基本原理和目标时所说的话清楚地反映了欧洲经济革命所产生的影响:
七年发展计划为加纳整个国家未来的进步与发展提供了蓝图。这是一个社会经济发展计划,它建立在利用科学技术来彻底改革我们的工农业这一基础上。我们的目的是在加纳建立一个强大、进步的社会在这里,贫穷和文盲不再存在,疾病得到控制;在这里,来们的教育机构为加纳所有的孩子提供发展他们的潜力的最好机会。恩克鲁玛的继承者们宣称,他们的目标一如既往,但他们的新政策也许更能确保这些目标的实现。
科学也从欧洲迅速地传播开来,而且实际上已成为所有民族都渴望获得的一门知识。科学的客观方法论已使科学为非西方民族所接受,虽然这些民族可能对欧洲的艺术、宗教或哲学并不感兴趣。人们之所以热切地追求科学,还因为它是技术进步和经济全面发展的基础。因此,欧洲已失去了它对科学的垄断;60年代中期,美国和苏联所做的科研工作比西欧任何国家都多。到1970年时,美国在科学方面已获得81个诺贝尔奖,而它最主要的对手英国和德国分别只获得7个和6个。科学革命也开始波及非西方国家,不过,在非西方国家,由于科学和工业之间的相互关系,障碍一直很大。虽然纯科学的研究确可以不依赖工业,但科学发明的推广需要有相当大的工业基础。即使一位科学家掌握了分裂原子的理论并发展了分裂原子的技术方法,但只有拥有大量的财务资源和工业资源的社会才能从事原子能的生产。因此,只有在先进的工业国家里才有可能从事先进的科研工作。
亚非许多新国家陷入了这一恶性循环之中,因此,实际上,较穷和最不发达的新国家甚至连最小的科学进步都不可能取得。不过,另有一些新国家已拥有必不可少的人力物力资源,并充分利用了这些资源。印度和中国这两个大国的情况尤其如此,到1964年,它们已在科学方面分别获得1个和2个诺贝尔奖。印度一开始就拥有最强大的科研基地,因为英国人先前已在那里建立了一些技术学院,而且更重要的是,工业巨头贾姆希德吉·塔塔于1905年创办了印度科学院。它的活动范围在印度独立后得到了扩大,因此,印度的科学已开始在各个领域作出重大贡献。中国的情况也是如此,中国政府同大多数共产党政权一样,将国民收入的极大一部分用于科学研究。
对科学的进步来说,同正式的计划和学院一样重要的是科学知识和技术在非西方地区人民大众中的逐渐传播。在马来亚,边远落后地区的巫医治病时除使用传统的咒语外,还开始依靠现代医学。在接受了政府机构关于抗疟药、维生素药丸、消毒剂和卫生基本知识的指导后,他们戴着表明他们享有作为“医生助理”的新地位的毕业证章回到了自己的村庄。现在,他们正在有效地利用自己的新知识和急救药箱,尽管他们在治病时仍同时使用古老的咒语而使科学蒙上神秘的色彩。
同样,在中国,科学技术知识传播协会到1964年时已有会员30万名,他们是教授、工程师和技术人员;这个协会还出版了几份发行量很大的科普杂志。英国一位科学家在1965年访问中国时报道说:
过去,农民们把庄稼得病看作是天祸,对得病的庄稼不采取任何措施。现在,在我所访问的公社里,每个生产队都对社员进行了训练,让他们认识最普通的虫害和各种类型的作物病害,并让他们懂得在发现病虫害时该采取什么补救措施。在中国各地,人民正在受到这样一种教育:人类不仅能掌握自然规律,而且往往还能利用这种知识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这种为大众所普遍接受的认识的意义还可以证明这种认识是中国共产党最重要的成就之一。
欧洲的第三大革命即政治革命也正在席卷全球。这种政治觉醒的最明显的表现是在殖民地革命和帝国灭亡中显示出来的民族主义的迅速发展(见第二十七章)。但是,民族主义决不是从西方吹来的唯一的一股风。其他各种主义也正在包围全球,其中包括立宪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和军事独裁主义。第二次世界大战刚结束时,立宪主义曾因民主主义热情的浪潮而流行一时。不过,议会政体在一个又一个国家中向军事独裁统治或马克思主义的一党统治屈服了。应该指出,这种趋势在欧洲也是大有先例的。除捷克斯洛伐克外,中欧和东欧各国到1939年时已处于一种或另一种形式的独裁统治下。当时,出现了与纳赛尔、苏加诺和吴奈温将军酷似的人物——斯托亚迪诺维奇、迈塔克萨斯和毕苏斯基元帅。后三人同前三人一样,之所以能强行建立各自的独裁统治,也是因为议会制度腐败无能并缺乏必要的经济和社会基础。
尽管存在着各种不同的制度形式,但所有新国家都有一个共同的政治特征:民众正在逐渐觉醒并活跃起来,不管他们是否正在正式参加自己的政府。这就是政治革命的实质——上帝注定人类分成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这种古老的观念已不复存在。更概括地说,它意味着用现代主义的合作、知识和主动精神取代传统主义的隔绝、无知和默认。这一政治革命在一位美国记者的下面这段报道中得到了生动、明确的说明,这段报道描述了一位对自己国家的政府显然没有什么发言权的埃及工人。
在一个能俯视埃及南部尼罗河流域中即将建成的阿斯旺高坝工地的高地上,这位记者要一位衣衫褴褛的工人摆好伸出胳膊、指着工地的姿势让他照一张相。
照完相后,记者掏出一枚硬币作为赏金。赏金——一种小费——长期以来一直是埃及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不少上了年纪的埃及人是通过获得一袋硬币来开始一天的生活的。
但是,阿斯旺的这位工人看到记者给他赏金时急忙转过身去,记者同他热情握手、向他再三致谢后,他的情绪才又好转。这位向导解释说,默罕穆德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代表什么意思,如果因为他摆了这样的姿势而给他小费,那是对他的一种侮辱。……许多埃及人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民族尊严民一种他们正在为国家做事、为国家尽力的感觉。
民族主义不是民众的觉醒和活跃所采取的唯一形式,这一点从下面这段话中能看出来,这段话描述了1964年6月使尼日利亚瘫痪的总罢工中的一件事情:
“你们有默西迪丝牌汽车开吗?”一位工会领袖大声问道。
“没有!”人群怒吼道。
“你们有大房子住吗?”
“没有!”
“谁去跳舞?谁喝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谁悄悄地接受钱财,又造房子,又买汽车?”
一片沉默。
“那么,我们怎么办?”这位领导人大声叫道。
“罢工!”
“大声点!”
“罢工!”人群又怒吼道。
我们可以断定,欧洲的成功是欧洲衰落的潜在原因。一者自然地、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另一者。如果欧洲失去了它作为世界统治力量的地位,其根本原因便是欧洲三大革命在全世界的传播。而且,这种传播的势头正在不断增长,因为它首次影响了人民大众。20世纪以前,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有闲阶级加入了西方化的进程。只有这少数人因懂得欧洲语言、了解欧洲文学并到欧洲各国旅行过而理解“西方”的念义。相反,在战后的年代里,越来越多的民众积极地、自觉地卷入了西方化的进程。
这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工厂为他们提供了就业机会,公路使他们不再与世隔绝。但同样重要的是小报、收音机和电影等新的传播工具,它们使书籍和旅行这类旧的传播媒介黯然失色。由于西方化越来越依靠的不是牛津的大学和巴黎的沙龙,而是对乡村广场上不识字但却反应迅速的群众大声播送消息的喇叭,西方化已获得了巨大的推动力。为了动员民众支持革命纲领,新的政权和新的领导人已开始有意识地充分利用这类传播工具。纳赛尔总统说,“的确,我们的人民大多数还是文盲。但政治上的文盲人数加比20年前少得多。……收音机改变了一切。……今天,人们在最偏远的乡村也能得知各地所发生的一切,并作出自己的判断。领导人不可能再象以前那样统治国家。我们生活在一个新的世界里。”
纳赛尔所说的“新世界”正在全球形成。这一点可从。纽约时报,的下面这些标题中看出来——这些标题还可以无限地增加,因为世界各地的报纸上每天都有大量标题出现:
电视的影响在日本扩大。整个文化受到了2000万台电视机的影响(1967年8月17日)。
西贡姑娘的服装样式正在改变。少女们用超短裙代替了袄代(1969年3月31日)。
巴库的生活符合苏联的模式。阿塞拜疆的首府显示出标准化的影响——旧秩序正在消失(1960年10月16日)。
学生要刷牙。埃及为学校免费提供牙刷和牙膏(1960年4月22日)。
民间音乐在肯尼亚衰颓。正式的研究表明艺术园西方的方式而失去原有的价值(1959年11月8日)。
牧童上了开罗的电视,孩子们非常喜欢看。但父母们却为节目的效果而烦恼(1962年11月25日)。
中国的民间艺术遵守党的路线。文化成为艺术家破旧创新的武器(1960年9月25日)。
巴布亚人离开石器时代。荷属新几内亚的高地入采用了钢铁工具,停止了战斗(1960年 7月1日)。
外蒙古试图赶上20世纪的发展。教师在领导改变游牧民的运动(1959年8月3日)。
如果回想起仅一个世纪以前,所有的穆斯林实际上都非常瞧不起异教徒的基督教世界,确信那个世界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们注意,那么,这些标题的意义会变得很明显。同样,1793年,中国皇帝断然拒绝考虑同英国发展更密切的关系,因为“那里没有我们所需要的东西……我们从不重视那些古怪的或者精巧的东西。……”今天的情况正好相反,世界各地所有的人不仅渴望得到这类“古怪的或者精巧的东西”,而且,如上述标题所表明的那样,还渴望得到现在通常称之为“文明”的其他东西。这表明了欧洲的成功即现在通常称之为现代化进程的广度和深度。现代化这种说法比‘欧化”或“西化”的说法更可取,因为改革的推动力尽管归根结底起源于欧洲,但今天,除来自欧洲外,还来自美国、苏联甚至中国。
不论采用何种说法,其根本的一点是,世界各地的社会如今正在或多或少地受到这种不可阻挡地向前发展的改革的影响。于是,自然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正在政治领域中发展的区域性自治是否会因上述标题所表明的全球同质化过程而无效。有些人坚持认为,由于各种极其不同的本土文明的残余影响,同质化永远不会是完全的、包罗万象的。有人提出,尽管工业化在迅速扩大,但今天日本工厂的社会组织完全不同于苏联或美国工厂的社会组织。同样,农业现代化正在迅速发展,但是,就组织形式而言,美国的家庭农场、以色列的合作农场和苏联的国营农场彼此间截然不同。还有人提到了“苏联一党统治的持久性、法国多党政治的不稳定状态和众望所归的政治团给的交香以及英国议会制政体的适应性很强的生存。”
在这方面,布拉格东方研究院的著名汉学家雅罗斯拉夫·普实克的评论是很中肯的,他说:“亚洲所有的新文学与当今世界文学的联系比与‘过去’它们自己文学的联系更密切”。对于其他领域的发展,我们可以确立同样的基本论点。现代美国和苏联的农民以极其不同的方式耕作他们的土地,但是,他们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比起各自疆域内的祖先的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有更多的共同之处。在政治方面,各国的体制结构迥然相异,但如上所述,它们的民众都在觉醒和活跃起来,不管他们实际上是否正在参加自己的政府。同样,工业化的扩大导致了工厂组织的不同形式,但同时,生活的某些基本方面却受到了相同的影响,其中包括接受劳动纪律,使生活与时钟相适应,抛弃传统的服装和在大城市集中区生活,等等。
可以断定,同质化的确正在发生,虽然它带有反映了文化背景的多样化的区域性变化。今天,欧洲三大革命向全球的传播虽然是在不同方商的支持下进行的,但似乎仍在以加速度创造一种尽管在细节上不同、但在基本特征方面将是一致的世界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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