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黄纪苏先生在纪念会上发言)
我是不太有资格在这个纪念会上发言的,因为我跟南怀瑾先生既无私交,也没怎么读过他的著作。我曾经凭稀薄的印象将他跟文怀沙归在一类,但后来觉得恐怕不对,因为我很看重的一些人包括刚才玉忠提到的王小强,就对南先生非常敬重。今天既然来了,也得说点什么。对南怀瑾先生,我既然只是远远地看,那我也就远远地说吧。 今年是南先生百年诞辰。整整一百年前也就是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第二年1919五四运动爆发。这都是深刻影响了中国的划时代事件。南先生这悠悠百年,见证了中华民族从挣扎到崛起的曲折历程。刚才毛董事长的讲话我听了很感慨,他说商业要以文化引领,不能仅仅是赚钱。这跟二三十年前生意人打砸抢似的经营方式,中间真隔了一番沧海桑田啊。 从传统文化的角度看这一百年,可能有点像裸奔。76年地震的那个仲夏夜,有些人是裸奔出来的,个别人又裸奔回去,不是给老婆取裤子就是为全家取存折。中国从近代危机往外跑的时候,看家里东西全是影响逃生速度的累赘,看西方日本的东西都像救生圈保险绳。无论是前面的救亡图强,还是后面的脱贫致富,中国人差不多都用裸奔一以贯之。裸奔确有其不得已的苦衷,应给予同情理解。但裸奔毕竟是裸奔,老光着也不是个事儿。1990年代,书摊上热销的净是些如何坑钱蒙钱扎钱圈钱的教程,大家看到镜子里自己的嘴脸尤其是神情,恐怕都有过报警的条件反射。中国人的道德水平在九十年代中后期终于触底反弹。所谓反弹,就是觉着一丝不挂有点难为情了。正当大家捂着私处东张西望之际,令他们喜出望外的是,一派仙风道骨的怀瑾先生正捧着中国传统的裤子和折子站在附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唐装的流行、老庄的归来都发生在这个时期。当时那些裤子虽是传统面料,但大多做工粗糙、品相低劣。而国民党在大陆时和去台湾后之乎者也一直就没断,那么,将儒释道细嚼慢咽了多半辈子、又娴于深入浅出、推广普及之道的南老先生一时被惊为天人,几乎到家弦户诵的地步,就再自然不过了。 玉忠刚才提到南老先生叮嘱他要“中立而不倚”。这个“中立而不倚”深得我心,实在是小到个人、大到国家都应保持的一种基本态度,更为当代中国所亟需。中立不是搞折中,老好人,谁都不得罪。当代社会心理和思潮是各倚一端、呼朋唤友的格局,是“倚”完这头“倚”那头、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的历程。因此,“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必然有违时趋,谁都得罪。不群不党的结果是打架靠个人,而人类有史以来的打架都是群架,根本不像武侠小说里那样。但对求真求善而言,中立不倚确乎是条正道,会越走越宽。 中国以往仓皇跑路,过分“倚”西“倚”新,轻慢了传统,扔了不少东西。如今财大气粗,确实应该回到垃圾箱那儿好好扒拉扒拉,看哪些可以重新捡起来用着或摆着。例如“三纲”“五常”,当时是装一塑料袋扔的,今天看不出三纲有回收的必要,但“五常”是否可以考虑作为“可再生”物品补入二十四字价值真言呢?对这些年“弘扬传统”的保守主义思潮,我是有一定认同的。但随着中国腰围的节节增长,随着皮带眼儿越来越不够用,这股思潮也开始过犹不及,合理性越来越缩水。在很多人的嘴里——是不是心里我隔着肚皮说不好——中国传统文化美轮美奂,尧舜禅让与CCP选贤任能日月同天、前后辉映,中组部实为人类政治史上最杰出的制度安排。他们唱响“中国道路”、讴歌其“文明基因”时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跟其中不少人几十年前甚至几年前热拥激吻西方文明时恨不得死床上的劲头如出一辙,根本不用互相找钱。你把传统文化说那么好,改朝换代人口经常减一半呢你又怎么说呢?你把组织部选拔干部夸成那样,那中纪委过去五六年的辉煌战果你又打算摆哪儿?当然,这些人又会说了:中国的反贪决心日本行么?中国的反贪成绩列支登士敦有么?这真是:厉害了,我的国! 我这人个性可能有点毛病,喜欢往热闹场合泼凉水。我不清楚这跟我小时候冬天常拿块冰往炉壁上触、然后欣赏那“呲”的一声加白烟一缕有没有关系。但我敢肯定的是,越得势越红火越hold不住、就越容易犯错误。MZX当年就提醒大家——可能也是提醒自己吧: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另外一种倾向。今天当社会心理或思潮的钟摆从《河殇》摆到《战狼》的时候,读书人应互相提醒,不要用一种偏倚取代另一种偏倚。读书人既然收入、待遇都远好于烤白薯摊煎饼的DD人口,就要对得起所得,为国家民族谋长远,诚心正意一点儿,是是非非一点儿,别曲学阿钱不过瘾又曲膝阿权。中国走到今天,特别需要“中立而不倚”的态度,我十几年前写过一句话,算是我自己对这句至理名言的小小诠释:我们属于五千年,但一百七十年也没白过;中华文明既要不失根本,又应容纳万流。 玉忠是多年的朋友,谢谢他的邀请,说的不对之处,还请大家批评指正。
在《纪念南怀瑾先生百年诞辰座谈会上》的发言,成文时做了修改 2018年3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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