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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要有“解释中国”的自信 
作者:[葛兆光] 来源:[《解放日报》2017-08-22] 2017-08-24

今天,一个四十年前进入北大校门的老学生,能够回到母校,代表校友祝贺四十年后北大研究生毕业,我真是既高兴,又荣幸。

如今,你们也许很难体会到“北京大学”这四个字,对于当年的我们,有多重要的意义!记得四十年前的冬天,好像那天是正月十五,我在贵州苗族山区一个小县城,突然收到印着“北京大学”四个红字的牛皮纸信袋,知道那是录取通知书,我没有拆开,而是跑回家拿给母亲,母亲拆开信封刚看一眼,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竟然会高声大笑,然后转过头去,不让我们看她泪流满面。

现在想起来真是伤感,没有办法不伤感。我母亲曾经是参加过全国群英会的模范教师,可是那个时候,她的儿子已经28岁,和你们现在博士毕业的年龄差不多,已经“辍学”十几年。从1966年初中毕业起,我在县城的街上无所事事地游荡,接着下乡插队在苗寨做过瓦,为了生计也在猫洞挖过煤,没有饭吃也在集市上卖过柴。

北大的这份录取通知书,当然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

可是,在这个典礼上,我要说的,不是我个人命运的改变,我要说的是,直到进了北大之后,我才渐渐感觉到,跨进北大之门,不仅是我个人人生的改变,进了北大,跨入学术世界,也给我们身上,压了一个沉甸甸的学术责任。

为什么?因为北大是中国一个最特殊的大学,在它的传统中,除了五四以来,提倡民主、科学、自由的精神,激发出对中国未来的那份热情之外,还有一种学术上的追求和责任,这种学术不仅要有自由和开放,也要有严谨和规范,而且更要有非常非常高的标准和理想。北大之所以是北大,是因为它聚集了中国一批最好的老师,一批最好的学生,到处卧虎藏龙,如果你不借着这个“水涨船高”的机会,在这里扩充你的知识、提升你的境界、思考你的问题,你没法在国际学界“华山论剑”。

在北大,你不仅要看第一等的论著,要做第一等的题目,而且要和第一等的学者过招,然后才能使自己成为第一等的学人。我知道,北大在中国的特殊地位,确实常常给学生以荣耀和自信,但是我要说,只有北大给你的荣耀和自信,并不能成为第一等的学者。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对中国学术现状,我并不乐观,坦率地说,中国在自然科学上能造福整个人类的成果还不多,在社会科学上能被世界普遍运用的典范、理论和方法仍太少,在人文学术领域中,能引起国际广泛讨论的话题也太缺乏,甚至在“谁来解释中国”和“如何解释中国”的问题上,我们也不敢有十足的自信。在这里,我想起的是1929年历史学家陈寅恪给北大历史系毕业生题诗,其中一首诗前两句是“群趋东邻受国史,神州士夫羞欲死”,意思是说,居然一批又一批的人到外国(主要是日本)去学中国史,这让陈寅恪这样有尊严的中国学者觉得羞愧欲死,他期待中国这种事事不如人的情况,能在年青一代手中改变,所以后两句说,“田巴鲁仲两无成,要待诸君洗斯耻”。在国际的学术比赛中洗雪耻辱,这是从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们的责任。

所以,我一直在说,好的大学不可有精英的傲慢,但要有精英的意识,好的学者不能自视为天下第一,却不能没有争天下第一的雄心。

在北大研究生毕业典礼上,当然会想到北大的前辈杰出学者,可是,如果历数北大前辈杰出学者,就等于要写一部中国现代学术史。我没法一一列举,在这里我只是给各位送上三个北大前辈的话。第一段话,是胡适(1891-1962)说的,“做人要在有疑处不疑,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后面这句话是说,在学术研究中,永远需要勇于怀疑的精神,靠着这种精神,你才能发现死角、看出破绽,提出超越前人的真问题;第二段话,是傅斯年(1896-1950)说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没有寻找再寻找(search and research)的吃苦精神,没有扎实的知识基础,你是不能成功的,学问不能靠小聪明,因为“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第三段话,是顾颉刚(1893-1980)说的,“学问上是没有止境的,如果得到了止境就等于自己的堕落”,因为在学术研究这一行,比的常常是马拉松,而不是百米,不能坚持就没有收获,千万不要自我满足,别满足于SCI SSCI AHCI的数量,把平庸的小土坡,当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泰山。

在学问的追求上,你要知道“天外有天”。

各位研究生同学们,你们很快要走出校门了,等待你们的明天会怎么样?

我不愿意给你们一个幻觉和假象,好像从北大校门走出去,顶着北大这面招牌,就一定会前程似锦,光明灿烂。我建议你们把困难想得多一点,武侠小说里面常说一句话,叫“未料胜,先料败”,在通向未来的路上,可能还会有好多好多困难。

无论有没有围墙,无论还有多少缺陷,在研究生时代学校都像一个家,还算一个温暖的地方,在这里的几年你可以定下心来读书,一直到很多年以后,你一定还会想起学校的宿舍、学校的图书馆,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可是,现在你要离开校门了,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但是却有疾风暴雨、暗礁险滩,你不能不睁大眼睛枕戈待旦。我想,也许走出校门你们才会看到,如今这个时代还很让人困惑,无论是个人、国家还是世界,好像都处在变动之中,未来都还有些混沌不明,往前走的路还很崎岖,还需要艰难地摸索。

正是在这个时候,你们即将走出校门走向世界。走向世界?这让我想到北大另一位老前辈梁漱溟(1893-1988),整整一百年前的1918年,他父亲在对世界绝望中选择自杀,在自杀前曾经问他“这个世界会好吗?”很多年后,一个美国芝加哥大学的教授艾恺,在编梁漱溟晚年口述时,又用这句话当作书名《这个世界会好吗》。

现在,这个问题又出现在你们面前。“这个世界会好吗”?应该由你们来回答,你们还年轻,有足够的时间和足够的智慧,我真心希望,你们会给我们一个光明的答案。

(作者为复旦大学教授。本文系2017年7月在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典礼上的致辞,《解放日报》2017年8月22日刊登了删节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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