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文是马宏达先生为陈阳《<皇极经世>书中的中国大历史观》所作的序。
本书是陈阳兄研究《皇极经世》之心得报告。他很慈悲,力求讲得通俗易懂,明白晓畅。我只有学习的份儿,没有评价的资格。可是陈阳兄竟索序于我,令我惶恐。我一不懂易经、河洛与《皇极经世》,二不懂历史文化,三非前辈饱学专业人士,四非名流,所以很奇怪他有此想法,于是坚辞。
没想到后来,我欠了陈阳兄人情。当他再提此事,我就躲不掉了,只好硬着头皮蒙上脸皮来冒充。可是,真的不敢,也没资格作序,只有说说个人的浅薄思索,滥竽充数吧。
说起易经,想起《礼记·经解》的话:“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洁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
这段话非常重要。近代以来,抨击中国历史文化的,不论是何目的,大体有个共同点,就是只见其“失”,不见其“教”,而因噎废食。同时,更鲜见不事空谈,而清醒务实,取长补短,裨益当世之“深于”者。
须知,非但六经,万事万物,皆非孤存。效果或“失”,或“教”,或云云,关键在于时空缘起与运用。因缘不同,运用不同,效果迥异。譬如一味药,其运用的时间、空间(对象,条件)不同,效果便不同。若再配伍其他药物,君臣佐使,效果便又大不同了。这也是佛学与易经的基本道理。佛家曰:“缘起性空,性空缘起”“法无定法”“善用其心”“因果不昧”,又云:“法不孤起,仗境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易经,则空中生妙有,凭空画阴阳,演为八卦,继而六十四卦,错综复杂,循环往复,变化无穷,象征天、地、人、理、象、数之时空(位)因缘演化。
因而,六经乃至一切文明成果,一切事物,其本身是一回事,如何被人认知与运用又是一回事。不同的认知、外缘、运用,导致不同结果。结果又变成颜色,涂抹在认知的眼镜上。而认知本身,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所以并没有脱离主观认识的客观存在。至于运用,更是多因缘互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教”与“失”的结果,便如同阴阳一样,皆会出现,并且如卦象演变一样,变化多端。
易经,本是群经之首,是古人“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奇妙文明成果。古往今来,无数人钻研之,启发慧思,广泛应用于预测学、中医学、人文哲学、历史哲学、自然科学。而大众最为熟悉的,莫过于预测学。甚至大众心目中的易经,简直全然就是“算卦”用的。诚然,易经既然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预测就是题中应有之义,也是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尝试之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而且,无人不希望对未来前知。俗话说“心思不定,看相算命”。这些心理,为预测学的应用提供了广阔土壤。但同时,也必定导致鱼龙混杂的局面,乃至逐渐把易经及相关学问的形象,搞成鬼头鬼脑,被“贼”化了。当然,如果从今天流行的“科学”观念来看,预测准确率若能重复达到50%以上,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成就。可是,易经毕竟是一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学问,需要洁静精微的品质与思维修养,非一般人所能及,更非欺诳混世者能望其涯际。因而,即便用之于预测,准确率高者,也必定是凤毛麟角。
说到预测,难免涉及“江湖术士”。其实,“江湖”、“术士”本非贬义,不过后来被混饭吃的人们“贼”化了。术士的概念,本来等同于今日的科学技术研究者,高明者可谓今日之科学家。江湖的概念,本来是唐代的参禅者,多行走于江西、湖南两地的禅林,参访求证,简称“跑江湖”。但是人性的弱点,往往因智慧不足与烦恼欲望困缚,会把好端端的东西,变得面目全非。因而,“术士”“江湖”也被“贼”化了。未知今日被崇尚的“科学”或“专家”,是否也有被“贼”化的危险。
说起“科学”,这个世纪最为流行的概念,在人们的语义习惯中,已经等同于真理和正确。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科学哲学有个很重要的原理,就是科学不能证真,只能证伪。这意味着什么呢?首先,科学不等于真理,不等于正确。其次,科学的历史,就是不断否定自己的历史。许多被否定的科学成果,也曾经是过去的“真理”“定理”。其实,今日大家习惯讲的要“科学地如何如何”,实际是希望能够正确地如何如何,不要迷信、错误地如何如何。而所谓迷信,是不懂而信或者不懂而不信。信与不信是个结论,正信的前提是真知,而不是不懂。但,真知谈何容易。真正的大科学家,必定十分谦虚。因为他知道,已知有限,未知无涯。所谓已知,也说不定何时会被推翻。说到底,疑与信,是任何人随时会面临的选择题,如同盲人的探杆,每一步都面临疑与信的抉择。只疑无信,便无法行走,有被焦虑恐惧吞噬的危险。要行走,只好探索,然后有选择地信。而这个信,常常也是权宜之计的赌。
回到易经本身,据说孔子晚年研究易经,作了心得报告,也就是“十翼”。他在周文王作卦辞,周公作爻辞的基础上,进一步从易经引发出天地人统一的人文哲学,提供后人参考。以我之浅见,认为此举与释迦牟尼佛开示因果缘起,戒用神通惑人,以此策励学人自立自觉,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在“十翼”之前,易经多用于占卜。而周以前的殷商时代,尤为尚鬼,人的自立自觉精神因而被催眠蛰伏。须知,心有依赖,便有恐惧,便有催眠,妨碍自立,妨碍自觉。到了周公以后,尤其是孔子,重在人文文化引导,意在使人从依赖鬼神他力,转向自立自觉自强。这是伟大的人文自觉。所以,研究佛学者,不妨参照易经之理象数演变,合参因果缘起,反照妙有真空,必定另有一番领会。研习易经者,也不妨借镜佛学,参证因果爻变,止观洁静精微。
当然,预测学、医学、人文哲学,只是由易经、河图洛书启发的不同学问方向。自然科学,也是一个方向。莱布尼茨由八卦启发研制二进制电脑,已经深刻改变着世界。当代的航天科学,也正受益于易经。由易经、河图洛书启发的另一个学问方向,就是历史哲学。
前几年,陈阳兄参加了太湖大学堂的经史合参班学习。他在代表小组发言时,做了研究邵子《皇极经世》与历史参照的报告,得到了南师怀瑾先生的赞赏和鼓励。南师在课上提示大家说,中国过去的历史观,不是唯物史观,也不是唯心史观,而是唯时史观。是天文学、地理学与人文历史结合参究的。包括了干支纪时与天文地理空间区位的时空演变,结合人世历史变迁来合参的。《皇极经世》,就是这种历史观的一个杰出研究成果。
走笔至此,想起古今中外很多研究评价历史的观点,不觉慨叹。人世间很多事,有时可以从道义解释,有时可以从利益解释,有时可以从情感解释,有时可以从性格心态解释,有时可以从人性根深蒂固的特点解释,有时可以从制度解释,有时可以从财富解释,有时可以从医学解释,有时可以从需求和消费解释,有时可以从经济与技术解释,有时可以从战争解释,有时可以从自然灾害解释,有时可以从暴力解释,有时可以从欲望解释,有时可以从环境解释,有时可以从知识程度解释,有时可以从教育解释,有时可以从能力与努力解释,有时可以从习惯解释,有时可以从无可奈何解释,有时可以从时间解释,有时可以从空间解释,有时可以从夙世因缘因果解释,有时可以从天命与运气解释,有时可以用天文地理人世之交感作用来解释。常常只就一段时间的现象来看,或者从一两个乃至几个角度看,都还无法解释清楚。每个人的人生就是小的历史,而历史却不是无数人的人生汇集所能涵盖尽的。看待人生或历史,都很不简单。或许以上述多角度探究,可以减少些粗泛或粗暴的结论吧。唯时史观,为历史研究乃至人生研究,提供了当代人并不熟悉的另一套方法论,非常值得重视。将历史,放回其存在的天地人大环境时空因缘背景下研究,总比孤立地看待部分历史现象,要“科学”得多吧。
百年来的中国,因缘丕变,一改温柔敦厚的人文古风,学人唯洋是荣,茫然自失,尖苛偏激浮躁的思维方式引领社会,甚嚣尘上。如此土壤,如何能有人文之繁荣?
所幸因缘无常,一切皆在变化。礼失求诸野,春风吹又生。人文繁华的必要土壤,是尊重与包容。毕竟,谁也不代表真理。不应求全责备,惟须精益求精。
《论语·子罕》有云:“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修养若此,难怪成其大。此“四毋”,诚为吾人做人做事做学问之终生警策。若推而广之,亦可使人文沃土得以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