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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法兰:中国不该只是西方国家的翻版 
作者:[石剑峰] 来源:[东方早报2013-10-16] 2013-10-20

    
    72岁的英国学者艾伦·麦克法兰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来中国访学了。中国、日本和亚洲其他地区一直是他研究的重要区域。2011年3月起,他在中国生活和工作了数月,在清华大学作题为“现代世界的诞生”的一系列讲座,在那次一个多月系列演讲讲义的基础上,麦克法兰创作了这本《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今年9月起,麦克法兰又来到中国在多个城市的大学做讲演。上周末,他来到杭州并接受了早报记者专访。

  艾伦· 麦克法兰教授是英国著名的社会人类学家、历史学家,英国剑桥大学人类学教授。1941年,他出生于印度东北部的茶叶种植园,一直到18岁才返回英国就读牛津大学。这段经历就像他在《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中所讲述的那样,英国人,就算出生、成长在殖民地,最后还是要回到英国接受教育,教育的内容就是不断强化自己的英国身份,除了他自己,奥威尔也有类似经历,“所以,从小我就知道我是英国人。回到英国,就是学习如何做个英国人。”他对早报记者说。

  《现代世界的诞生》延续早年《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这部革命性著作中的观点,麦克法兰以翔实的史料,颠覆了马克思、韦伯、涂尔干和彭慕兰等思想家和学者关于旧制度与现代世界“大分流”的经典理论,将现代世界的源头上溯至12-18世纪工业化的英国与工业化的欧亚大陆之间的分道扬镳;并对现代性的本质和特征提出了独到的见解,那就是经济、社会、政治和意识形态(或曰宗教)等领域的彻底分立与组合。

  在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中,麦克法兰的研究始终围绕着一个重要主题,即探究“现代世界”的起源和特征。在麦克法兰看来,其实许多“现代世界”的特征发源于英国,这个观点就类似于现代人类的非洲起源说。围绕这一观点,他发表了一系列英国历史文化研究的著作,其中最著名的就是1978年的《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从1990 年起,他7次访问日本,对日本和英国进行比较研究。自1996年起,他10次访问中国,并招收中国学生,2011年他还将自己15000多种图书资料捐赠给清华大学。麦克法兰作品中文版从2003年开始出版,第一本是《玻璃的世界》,其他还包括《给莉莉的信》、《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日本镜中行》、《启蒙之所,智识之源》等。

  现代社会的五大特征

  现代世界起源于哪里?麦克法兰的回答很干脆—就是英格兰,这也是《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的主题。其实早在20多年前,麦克法兰就提出了这个理论。1978年,在他的《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一书里,麦克法兰就已经主张,英格兰和欧洲大陆其他地区从12世纪起开始分流,他把“大分流”推前了几个世纪,而且大分流发生在欧洲。在他看来,从那时候开始,英格兰就开始具备了现代社会的一些基本特征,这些特征在之后的几个世纪中没有发生革命性变化。

  麦克法兰在接受早报记者专访时,把800多年前英格兰所具备的这些现代性因素称之为现代性的DNA,之后几百年西方和其他世界地区的现代化之路本质上是对第一个“DNA”的模仿和拷贝,也是一种学习。“第一次总是最困难的,在之后的几百年,这些现代性的因素开始逐渐成形,变得更加充分,然后形成模型,最后被模仿。”这是一种英格兰中心主义吗?麦克法兰并不回避这种批评,“我知道有这种批评,但我也是实事求是地讲述这段历史。”

  那么是否存在着英格兰之外的其他版本的现代社会或现代性,麦克法兰的回答是否定的。“我认为像法国、德国等这些西方国家当然是学习过英国的。比如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孟德斯鸠、伏尔泰等都曾研究过英国的政治体制,尤其是约翰·洛克和霍布斯,法国关于自由的理念也都来自英国,所以法国大革命某种意义上是英国孵育的;再来看德国,德国的工业化从19世纪开始,他们的工业是从模仿英国开始的,就像现在中国的情况一样。”

  到底如何定义现代世界?关于现代世界的一系列描述在过去几百年间是否发生了重大变化?麦克法兰在书里写道:“现代性的要义在于,一系列似无历史可能性的表征必须同时出现在某个时间点上。”麦克法兰对早报记者说:“其实《现代世界的诞生》整本书都在描述什么是现代世界,这些因素起源于哪里、何时。”麦克法兰说,现代社会有五大表征:恰到好处的人口结构;政治支柱—即政治自由;特定的社会结构—即家庭的力量必须被削弱,基于血统的严格的社会分层必须被消除,一个开放的流动的,较为精英主义的体系必须被建立,公民的首要忠诚对象必须是国家而不是任何其他因血缘而来的团体;一种全新的财富生产方式的兴起—今人所称的“工业革命”;特定的认知方式—科学和世俗的思维模式。

  麦克法兰认为,这5个表征在过去几百年间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但我对现代政体和现代性的定义,这几百年并没有改变。如果要说变化,就是科技的迅速进步。”麦克法兰教授对早报记者说,现代世界最大变化就是它的版图扩大了,“在一百年前,俄国、印度、中国等这样的国家还未进入现代国家之列,当时我们所说的现代世界仅仅限制于西欧和美国、日本等。但现代世界的版图扩大了,大多数国家接受了现代性的理念。”

  毫无疑问,在麦克法兰的概念里,中国还只是在走向现代世界的路上。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中国的知识分子都在思考中国如何转型成为现代国家,从全盘西化英美为师到向苏联学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所谓现代中国就是一个西方化的中国。麦克法兰对早报记者说,“如果中国只是一个西方国家的翻版,那么这些知识分子在某种意义上就犯了错。中国不可能成为美国,美国人也不会变成中国人。在未来,我们也不会看到中国与西方的完全融合。”

  平衡现代与传统取决于文化根基

  麦克法兰曾在日本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也写过《日本镜中行》一书,在他看来模仿西方现代国家最成功的例子就是日本。他对早报记者说:“日本从任何意义上说都是一个现代国家,它也是很早就已经进入现代世界,但是我们进入日本现代社会内部,这又是一个很古老的国家。所以这个国家有一个非常现代的表面,但它的传统、文化、习俗依然扎根于日本社会。日本这样一个现代文明国家,其实与西方差异非常大。所以,我当然希望中国能学习西方,但是我希望中国成为一个真正现代国家的时候,依然是中国,保持着它特有的传统和文明,而不是另外一个美国。”这也就是他在书中所写到的,“中国未来面临的中心问题是,怎样做到一方面保持自己独特的文化和个性,屹立于波谲云诡的21世纪,一方面充分汲取西方文明所能提供的最佳养分。”

  可在另外一层意义上,麦克法兰也承认,日本之所以能在保持自己独特文化身份的同时又进入现代世界,有其特殊性。麦克法兰对早报记者说:“我知道中国也一直在跟日本作比较,但中国与日本也有很大不同。日本从来都是一个岛国,过去几百年,它是东亚体系一部分,但它又与外界世界隔绝,幸运的是,它没有遭受到外来力量的侵略,使其文明和文化具有一贯性。而中国呢,经历与日本完全不同。在中国非常富有的宋朝时,一直遭受到北部势力的威胁,最终也被蒙古所灭掉;到了清朝,在北部是俄罗斯,然后近代遭受的一系列侵略。之后是一系列革命,最终到了毛泽东那里,要铲除‘四旧’,在这个过程中中国文化丢失了很多。”

  麦克法兰强调,无论是中国还是日本或者历史上的其他西方国家,现代化的成功与否某种意义上取决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平衡。“对于走向现代世界之路的中国而言,要保持这种平衡,完全取决于中国的文化根基有多深多强大。在历史上,蒙古人、满族人都曾统治过中国,但最终他们都成为中国文化的一部分。所以我希望中国能保有对历史、文化的记忆,中国人能依然是中国人,而不是被外部世界打败。”

  中国需要强大的民间组织机构

  在《现代世界的诞生》一书中,麦克法兰强调了个人主义对现代性的重要意义,他认为,英格兰与中国的根本差别在于前者是一个充分的现代社会,英格兰文明立足的是个人,每个个体都是社会的完整缩影,都有其内在的权利和责任 。而中国则是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立足于集体的文明,个人只有同其他人结合起来才能变得完整。也就是说,中国尚未完全实现经济、社会、政治、意识形态的彻底分立。

  但麦克法兰并非个人主义的原教旨主义者,“英国的社会文明是建立在个人主义的基础上,中国这样一种文明建立在跟他人的关系上。我认为就有点像油和水之间的关系,在某一个点上我们需要决定,我们到底是以个人为中心还是以一个群体为中心来思考一系列问题。”麦克法兰认为,中国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类似于西方在走向充分现代的过程中遭遇的问题,那就是社会凝聚问题,何种因素能将一个文明团结成整体。如果中国的传统家庭观念被拆解,强大的政治体系被消解,中国就会分崩离析。“就像现在的中国有强大的政治体系,把国家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可能感到不满,这就需要其他东西来维系社会的稳定性和整体性。在英美是一系列民间组织机构把社会联系起来,中国也需要这样的纽带。”
  个人主义还是家庭,在这个选项中,麦克法兰没有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而对于市场资本主义,麦克法兰承认这已经是现代世界的重要一部分。在他看来,资本主义最核心的表征就是让经济分离出来,成为一个专门的领域,不再嵌于社会、宗教和政治之中,而市场资本主义最重要的表现就是对财产权的态度。麦克法兰说:“毫无疑问,资本主义对当今世界非常非常重要,它某种意义上甚至强有力地重塑了社会。马克斯·韦伯当年也试图回答这个问题,他试图去回答资本主义从何而来,其重要性是什么。还有你们的邓小平,他要中国实现现代化,要进行改革,他找到了市场经济。”

  “资本主义、个人主义、宗教、教育、体育竞技传统、政治制度等各个方面跟现代性之间的关系。”麦克法兰指着旁边的那棵树说,“资本主义是这棵树的一片枝丫,其他因素是另外几片枝叶或者根茎。他们都同等重要,最后全部组合在一起,才是这棵树。所以,你说资本主义、个人主义哪个重要,这就像盲人摸象。如果仅仅考察一个方面,你摸到了知识的象腿,也根本无法了解现代世界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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