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报道,两名美国神经解剖学专家最近在米开朗基罗的传世巨作穹顶画《创世纪》中看到了隐藏的人类脊骨及人脑神经的解剖学信息。这一含有“米开朗基罗密码”的穹顶画表现的是上帝把光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情景。西方的上帝创世说这一宗教神话与东方中国非宗教性的盘古开天辟地神话具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它们都是以比喻和象征的语言反映了人们对于人类开化之初这一独特的宏观历史时刻的认识。这两种认识除了所反映的是同一历史时刻、以及相似的神/人格化的比喻表达方式之外,它们所包含的认识内容、实际即是对整个存在界的认识、即宇宙观,又很不相同。本文将从米开朗基罗密码及其发现的思想史意义谈起,对东西方两种创世神话所反映的宇宙观作一比较分析,对于认识东西方文化的歧异很有启发意义。
米开朗基罗密码及其发现的思想史意义
这两名解剖学专家发现“上帝脖子上的画迹竟然与人类大脑的解剖画面极其相像,而上帝长袍上的‘奇怪’腰带则代表了人类的脊骨”。如果这一发现属实,其意义非常重大。笔者曾经说过,说是上帝创造了人,但实际上是人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上帝。米开朗基罗密码的发现说明了,早在至少五百多年前的意大利,即基督教从巴勒斯坦地区被压迫人民的宗教成为整个西方主流信仰的转变之地,已经有人这样认为了。如实地认识到是人创造了上帝,对于如实认识基督教的复杂意蕴及其同样不单纯的历史作用,具有决定性的意义。
米开朗基罗那样的认识不仅是他个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那以前一千多年中基督教的历史表现在他那一代,即西方文艺复兴时代,先进人们意识中的反映。他以后五百多年的历史又继续印证着这一认识。那么,我们来粗略地看一下,人们为什么需要上帝?又怎么样塑造了上帝?
首先,古代巴勒斯坦人为什么需要上帝?那是因为他们在罗马远征军的铁蹄之下民不聊生,因此,他们将渴求安宁的愿望通过上帝的形象加以神圣化,以此安慰更多苦难的心灵,筑起自己的精神家园,寄托生存的希望,让日子好过一些。因此,最初人们心中的上帝是最圣洁崇高之大爱的化身。
在基督教发展的过程中,人们通过上帝的神圣形象还宣传、推行了一些社会伦理信条,如平等、博爱、互助等,在下层人民的微观社会生活中(即与社会宏观层面上经济政治权力结构无关的、纯粹原子式个人之间的关系中)起到了一定的减轻痛苦、增进喜乐的积极作用。因此,上帝又是人们大爱精神和幸福生活的守护神。
基督教信仰在下层被压迫人民中间的广泛传播、扎根,引起了罗马统治阶级的疑惧和恐慌,同时他们也看到了基督教的上帝也有他们可以利用之处。例如,如果他们也提倡微观社会生活中的平等、博爱、互助,则可以淡化、掩盖宏观社会层面上一部分人(奴隶主、征服者、教会内的权贵腐败势力,以及后来的封建领主们)压迫、剥削另一部分人(奴隶、农奴、被征服者、广大普通信众)的现实,消解人们对圣俗权贵们的不满和反抗。再后来,原子论的平等观又继续为实际不平等的资本主义经济政治关系提供漂亮的理论外衣。又如,基督教对“异教”或“异端”的不容,正好为罗马奴隶主统治阶级、中世纪欧洲各地大小圣俗封建主、现当代资本主义殖民者、帝国霸权主义者,对“异邦”世界、“邪恶轴心”实行打击、征服、统治,提供了无上“神圣” 的旗号。至于宗教改革运动以来鼓励对圣经的个性解读,则更是公开提倡由人们各自塑造上帝的精神形象、有利于发展和巩固资本主义秩序了。
历史的事实一再证明,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意旨塑造了、并且还在继续塑造着上帝。由于人们现实利益的对立、乃至冲突,因此,按照不同利益意志塑造出来的、上帝的综合形象就必然是复杂的、模糊的、甚至是自相矛盾的,如平等、博爱的说教伴随着无情打击异己的行动。基督教义与教会内部的不自洽正是社会结构和秩序不平衡、不和谐的现实、以及人们思想逻辑不自洽的反映。米开朗基罗密码正是曲折地传达了当时先进人们对于上帝崇拜之这一世俗本质的一种认识和揭示。
上帝创世说的哲学解读 – 人意识自我中心的神圣化
且看下表:
圣经创世神话
(译自Genesis 1,New International Vers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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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层
哲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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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层
哲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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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上帝 - - - - - - 创造天地。”
(In the beginning God created the heavens and the earth.)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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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意识
--
创造宏观物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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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格化的人的意识 -- 化现出物世界(但没交代人意识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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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
“上帝的灵飘悬在水面上空。”
(“the Spirit of God was hovering over the wat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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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
“地是虚空无形,水面一片黑暗”
(“the earth was formless and empty, darkness was over the surface of the de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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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意识外在于物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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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与物世界互为异物,不相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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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
“上帝说:‘要有光。’。。。
(“’Let there be li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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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
。。。就有了光。”
…and there was ligh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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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意识为以后的人类预备光明(象征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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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是象征着人类意识的开化(灵知之光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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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
“上帝说: ‘要有。。。’”
(“God said, ‘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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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星辰、世间万物
[。。。就有了天空、陆地、植物、季节、星辰、动物。。。]
[...and there were sky, land, vegetation, seasons, stars, creatur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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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意识创造世界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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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格化的人意识化现万物形相(人意识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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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 → 人类
“于是,上帝按自己形象造出人类。。。”
“上帝说:‘让[人类]主宰游鱼、飞鸟、禽畜,主宰全部地面及地上各种爬虫走兽。’”“上帝祝福他们说:‘你们要生育繁衍,遍布地面,让地上的一切屈从于你们。。。’”
(“Then God created man in his own image”. “God said, “…let [man] rule over the fish… the birds… the livestock, over all the earth, and over all the creatures that move along the ground." "Be fruitful and increase in number; fill the earth and subdu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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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与上帝同形,并按上帝意志,主宰天地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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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是人们以自己的形象塑造了上帝,再以祂的名义统治世界 – 人类自我中心主义的神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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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到:这一宇宙观机械地将原本统一的世界分为“灵”与物,而两者的关系根本无法融通,这恰恰象征着基督教社会长期以来关于心灵圣洁的理想说教与宏观社会冷酷野蛮的世俗现实之间的无法相容。上帝创世说唯一明确的是其主旨,那就是:人意识自我中心的神圣化。这样的神圣化本身就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因为人及其意识在无限时空、无限浩渺的宇宙中只是一朵小小的浪花,不可能成为其中心,所以不应自我膨胀到那么神圣的高度。
古代巴勒斯坦人,和后来在更广的地理范围内的奴隶们或其他下层民众,受着野蛮外族或特权阶层的人身和精神压迫,在几近窒息的情况下,无暇顾及思维的逻辑自洽,将其渴求自由、平等、博爱的愿望神圣化,以求得精神的解脱,那是出于无奈,并没有丝毫自我膨胀的愿望(见之于耶稣基督的自我牺牲精神),所以完全可以理解、无可厚非。
但后来,这种神圣化说教被历代圣俗特权统治阶级所利用,他们完全有余暇、有各种条件,可以从容思考,但特权利益将他们的心目遮蔽了,他们只看到那不能自圆其说的漏洞反而可以为其所用,因此在他们那里,被神圣化的实际上是特权利益的自我中心意识。
再后来,教会的腐败引发了宗教改革运动,人们撕破了中世纪教会的神圣外衣,还其腐败的真面目,同时以提倡个性解读圣经相对抗。虽然在当时,这一运动有其积极意义,但在世界观和思想方法上并没有超脱其信仰中的心与物、理想与实践相脱节、相矛盾的局限,反而接受了科学唯物主义原子论的个人主义世界观。只要思想精神与现实世界是脱节的,思想就永远可以被世俗世界的特权势力随意扭曲以符合其需要。于是“平等”的观念被扭曲成可以为资本对于劳动的剥削辩护、为殖民主义者、帝国主义者犯下的滔天罪行辩护。这就是人意识自我中心神圣化的世俗妙用。
科学与宗教二元对立的迷思
根据同一报道,马里兰大学的道格拉斯·菲尔德教授说,“[该穹顶画中]光从黑暗中挣扎出现,是否代表了宗教和科学之间有着长久的冲突呢 ”他说“米开朗基罗和天主教廷之间的紧张关系并不是秘密。也许,他想表达的是,亚当的智能并不是上帝给予的,而是人类自有的观察能力以及特殊的身体结构让人类有能力去获得智能。”
这一分析也许不无道理。由于基督教会对布鲁诺等科学家进行迫害、推行蒙昧主义,宗教和科学之间的冲突一直是西方思想史上一个突出的主题。众所周知,关于宇宙和人类的由来,基督教和西方科学确实给出了不同的解释,这儿不必细述。笔者只想指出一点:“宗教与科学的二元对立”这一思维方式不能完全揭示宗教和科学各自的本质和社会历史功能。原因有二:
一、宗教和科学各自有着不同的社会功能。在当代世界,需要纠正科学万能和宗教无用这两种互相关联的错误认识。
科学对于认识物质世界形下形相、适当地改造和利用自然、以改善人们的生活是有积极作用的。但这种改造和利用必须是有节制的,必须遵循天地人整体平衡的客观要求,绝不可以是人类中心主义的,不可以屈从于某些人自我欲望无限膨胀的驱使。科学将宗教看作是迷信,但它自己并不必然是迷信的天敌,科学本身也会成为迷信。若是背离了蕴含在世俗或宗教哲学中的、形而上的正确宇宙观、伦理观的指引和规范,将形而下的科学奉为人类思想之王,要人们无条件地对之膜拜,那是一种科学迷信,同样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当今的科学主义思潮就是其表现。
宗教虽然不能像科学那样,直接开拓人们对具体物质世界的认识、给人们带来物质福利方面的实惠,但它是人们在很长的历史时期中不可或缺的精神寄托途径之一。上面已经提到,基督教的“上帝”从一开始就是、以后也没有间断地继续是被压迫人民寄托自由、平等、博爱理想的精神象征。基督教的这一长期性的正面意义,正如世界上其他千年不败的宗教一样,是不能否认、不能低估的。先是由于社会总体生产能力的低下,接着由于阶级分化的产生以及扩展到全世界,永远占多数的劳动人民、尤其是被压迫、被剥削的人们总是为了温饱生存而奔波、不像社会上层的少数人那样有足够的机会和其它物质条件可以接受较多的教育、得到宏观抽象思维的训练,而具有这种条件的上层少数人又往往醉心于权位名利的争夺,无心求道(即对于宏观整体的抽象悟识),因此,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感性的、形象化的崇拜对象成了他们宏观精神寄托之所在。所以,在消除特权、霸权、实现天下大同以前,也就是只要存在着普遍的压迫和剥削、人们对于宏观社会层次上缺乏自由、平等、博爱的现实既不满又无奈,那么,那种能够形象化地、感性地构筑其精神家园的信仰形式,即对于上帝或其它类神形象的崇拜,是永远需要的。在这个意义上,具有一定正面作用的宗教还将有其长期存在的必然性,不可能完全为抽象思维的世俗哲学所替代,更不可能为形而下的科学所替代。
二、科学与宗教的二元对立,实际就是贯穿西方哲学思想史的唯物、唯心二元对立。从中国传统一元(“道”)整体论的观点看来,宇宙世界既不源于“心”(如上帝之“灵”)也不基于具体的“物”(如某种基本粒子),不存在哪个是“第一性”,哪个是“第二性”的问题,而是心物合“一”的(参见笔者《东方哲学坐标中的心物之辩》一文)。
其实,在西方思想史上,将心与物、宗教与科学对立起来的二元论,其滥觞可能正是基督教的上帝创世说。因为无论是唯心论,还是唯物论,都是从人类中心主义出发的:唯心之“心”归根到底还是人的意识心(如上面所说上帝是人塑造的);唯物之“物”实际上指的是,也仅仅是,人的特定意识结构观照下化现出来的特定世界形相,而不是独立于人意识之外的真正客观的世界形相,所以还是从人的意识心出发的。无论是唯心还是唯物,都是心物二元之一种片面对另一种片面,这才是科学主义与宗教对立的本质。上面已经看到,在基督教的创世神话中,上帝之灵是飘悬在上(“hover over…”)、与其创造的物世界不相交融的外在之物;在祂创造的世界中,人又受祂之命作为万物的主宰,高高在上,与自然天地相对立。形式上上帝是主宰,实际上是人类以自我意识为中心。总之,心与物、人与自然是相互异化、不能统一的。所以上帝创世说是唯物、唯心二元极端的共同根源,而不是科学的真正对立面。这两个极端的真正对立面是以东方哲学为代表的心物一元世界观。在神话领域,这一世界观的一个典型表现就是中国古代盘古开天辟地的传说。
盘古开天辟地说的哲学解读 – 人天心物合一
盘古的传说曾在中国多个民族中流传,有很多版本。在中国多种古籍中也都有记载。内容有详有简,但大同小异。大致如下:
传说在天地还没有开辟以前,宇宙就像是一个大鸡蛋一样混沌一团。有个叫做盘古的巨人在这个“大鸡蛋”中一直酣睡了约18000年后醒来,发现周围一团黑暗,盘古张开巨大的手掌向黑暗劈去,一声巨响,“大鸡蛋”碎了,千万年的混沌黑暗被搅动了,其中又轻又清的东西慢慢上升并渐渐散开,变成蓝色的天空;而那些厚重混浊的东西慢慢地下降,变成了脚下的土地。盘古站在这天地之间非常高兴。盘古很怕天地再合拢起来还变成以前的样子,他就用手撑着青天,双脚踏着大地,让自己的身体每天长高一丈,随着他的身体增长,天每天增高一丈,地每天加厚一丈。这样又过了十万八千年,天越来越高,地越来越厚,盘古的身体长得有90000里那么长了。
盘古凭借着自己的神力终于把天地开辟出来了。可是盘古也累死了。盘古临死前,他嘴里呼出的气变成了四季飘动的云;声音变成了天空的雷霆;他的左眼变成了太阳,右眼变成了月亮;头发和胡须变成了夜空的星星;他的身体变成了东、西、南、北四极和雄伟的三山五岳;血液变成了江河;筋脉变成了道路;肌肉变成了农田;牙齿、骨骼和骨髓变成了地下矿藏;皮肤和汗毛变成了大地上的草木,汗水变成了雨露。传说,盘古的精灵魂魄也在他死后变成了人类。所以,都说人类是世上的万物之灵。
盘古传说的哲学解读:
盘古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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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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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本是混沌一团;
又像是一个大鸡蛋。
开天辟地 --
盘古 --
在宇宙“大鸡蛋”中酣睡了约18000年;
盘古肢体的各个部分成为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其音容气息成了大自然界的云雨雷电,盘古的精灵魂魄变成了人类,人类是万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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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本无分别形相;
宇宙隐含着生生之道。宇宙本自在,天地无需另外创造。
随着人类始祖进化到能够直立行走、大脑发达,对自身所处的宏观自然环境开始有了分别意识,而且可以看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深,自己的身心也随着大大长进(不同于上帝从无到有创造天地)。
人类始祖群体的代表(在有的传说中盘古是一个族群):
盘古所代表的人类本与宇宙一体,是宇宙生生之道的一部分(不像上帝,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飘忽不定的一个幽灵);
既然盘古的肢体成了自然万物,其魂魄成了人类,那就说明:人类与自然界本属一体(不像上帝外在于祂所创造的一切);人类这个“万物之灵”的“物”与“灵”是同一个盘古的身与心,属于同一个有机整体(显然不同于上帝创世说中那个高高在上、主宰一切、使万物“屈从”于他的“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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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需多言,上述解读中的黑体字就是对此神话传说核心思想的概括。只需补充一点: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天地相分象征着阴阳相对(在上帝创世说中无此含意),是属第一阴阳。随着人类分别意识的产生和发展,“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第一阴阳引伸出“万物负阴而抱阳”、“一阴一阳之谓道”、“冲气以为和”,发展出万事万物多维整体动态平衡的思想体系来。
正如体现在宗教神话和世俗哲学中的机械论世界观已经融入西方大多数知识分子和普通民众的血肉骨髓一样,盘古神话与世俗道家的阴阳平衡整体论观念曾是中国绝大多数思想精英和普通百姓数千年来习以为常的思维方式。人类不同文化数千年的历史,正正反反,走到今天,已足以证明:天人心物合一的认识和信仰,比之人天心物二元对立的迷思和盲信,更有助于摆脱人类所面临的困境、比较平安地度过宇宙之道赐予人类的天年。在人类逐步达成此共识的历史必然进程中,米开朗基罗密码自有其独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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