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家圩位于黄渡鎮南五、六里处，是一个不大的村子。村上有路姓和孙姓两个砖瓦房四合院，各住着四家同族小家庭。另有彭、万两姓，各有弟兄两家，住的是草顶泥墙排房。 路宅东侧(面南的左手边)稍远处有一条小河，名新泾河，将整个村子与东南角上的万家隔开。河上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古式石砌环龙桥，又将万家与河西的孙宅相连。半月状的桥洞与倒影合成一个完美的圆形。桥的年龄与路家宅院一样古老，均建于清雍正3年，即1725年。新泾河在村子东北角的彭家草房后面分出一条小小支流，向西流过路宅后方，又在宅子西面稍远处向南形成一个小小的河湾。（在彭家草房和路宅之间还有原来的一栋大宅院被损毁后残留的一条三间边屋，房主是路家同族人。）河湾尖顶的岸上有一座石柱茅顶的木轮水车棚，天旱时牛拉着大木轮咕咕转，带动斜入河中的木制水斗里长长的一串叶片，河水就哗哗地沿着水斗倒涌而上，流经沟渠，淌进附近的方方农田。在夏天，如果不打水时，车棚又是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们暂避炎日、歇脚偸凉，或是大小孩子玩耍嬉戏的好去处。 河湾里经常漂浮着一坨坨荷叶，有时会看到莲花苞、莲花朵和俗称“鸡头”的芡实果矗立其上。男孩子们会撑着小船去摘这些果子，然后一一剥开，将里面一粒粒小果实塞进嘴里。路家宅院就躺在村子西北角的河湾里。宅院后面和西侧有竹园环绕。（那时候走在乡野小径上，放眼四望，可以看到远近村落都被半明半掩地环绕在茂密的竹林中，直到后来不知什么年代所有的竹林都一下子永久消失了。）路宅是一个坐北朝南的三进四合院，前后有两个天井，都有砖块铺地，连同四周的房间构成前后两个院落。处于中间一进的前院大厅将两院相连。大厅后墙上方的中央挂着一块巨大的黑底金边金字匾额，上书“聚德堂”三个正楷大字（此匾在路瘦竹来到此宅二十多年后的社会大变乱中消失了）。整个路家宅院的前庭比后院要大一些，两边是东西两厢。两厢的前内室连同夹在它们中间的小前厅（“墙门间”）是最前面的一进。墙门间的顶上悬着一个巨大的长方形木柜，里面放着路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院大厅连同两边厢的后内室，构成中间一进。如果站在大厅上，面向天井前方，扫视前厅门头（“墙门头”）,则会看到上沿一排有花纹和人物雕刻的大块方砖，和两边墙面上的大幅壁画，刻画的是书香人家所向往的科举功名故事（路瘦竹来到时已经褪色了）。大厅后边的东北角有一扇边门通向后院，那里有一个较小的天井，一个较小的正厅和两边厢，上面还有二楼（前院没有楼）。黎锦云和姚景芳轮流抱着孩子到家的时候，路惠农早就在门外场头张望着等待她们了。他中等个子，比妻子黎锦云高出一个头，身材偏瘦而壮实，脸长眼细。他看到黎、姚两人从西北方向走到河湾尽头水车棚那儿的时候，他就迎了上去，从黎锦云手中接过孩子，爱抚地摸摸他的头，一边向屋内西厢走去，一边对着孩子说：“宝宝，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新家了，我是你的爹，”又指着黎锦云说“她是你的妈。不要怕，我们会像你镇上的爹妈和外婆一样宝贝你的。过几天，我们还会带你到镇上去看他们。”这时，黎锦云已经从厢房里间的厨房拿出一个剥光的水煮鸡蛋，放在碗里，还浇了一点酱油，另一只手拿着一双筷子，一边对着孩子说：“宝宝肚子饿了吧？快来吃蛋蛋。”于是她将鸡蛋夹碎，一块块地送进孩子的嘴巴。同时，抱着孩子的路惠农就乘势在厢房里的一张小方凳上坐了下来，将孩子放到方砖地板上，但仍旧用双手和弯曲的双腿护着他。待孩子吃完鸡蛋，路惠农问他“蛋蛋好吃吗？”，清瘦的长脸露出慈祥的笑容。孩子点点头，但没有说话。接着，路惠农又要孩子叫妈妈。孩子瞄了一眼黎锦云半微笑半严肃的小圆脸就把眼光移开了，没有作声。黎马上阻止丈夫说：“不要逼他。宝宝什么时候想叫我们了，就叫。还不想叫，就不叫。”“宝宝，你在这里我们就叫你‘瘦竹’，这是你的名字。你要记得，我们叫‘瘦竹’的时候，就是叫你。你就要回答我们‘唉’。记住了吗？”孩子点点头，也没有出声。那天晚上，孩子与养父母同睡在一个雕花大床上，睡得很安详，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养父路惠农就把瘦竹抱在怀里，养母黎锦云给孩子煮了一个荷包蛋，外加半小碗稠稠的大米粥。孩子自己用小汤匙吃粥，养父帮他将荷包蛋割成块块。他吃完后，养父问他：孩子终于开口了，回答说“好吃。”养父又摸摸他的肚子，问他：接着，坐在桌旁的养父让瘦竹坐在自己的腿上，一手扶着他，一手拿起筷子自己也吃起早餐来。他吃的是大米粥加酱瓜，但没有鸡蛋。瘦竹忽然羞怯地问道：“爹，你吃什么呀？怎么不吃蛋蛋？”路惠农听到瘦竹叫他爹，真是喜出望外，想不到孩子这么快就开口叫他了，这是第一次有一个小孩叫他“爹”啊！而这个小孩不是别人，却是瘦竹，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用嘴狠狠地嘬了一下孩子的头顶。接着回答道：“蛋蛋留着给宝宝瘦竹吃。爹吃酱瓜，你要不要吃一口？”他一边问一边让孩子咬了一口酱瓜，接着又问他好吃不好吃。孩子点点头说“好吃”。“那么明天早上给你吃蛋蛋和酱瓜。”路惠农想不到他还没有说完，孩子又急急地抢着插嘴说：“还有粥粥呢，也好吃！”孩子的反应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吃的是当地出产的大米煮出来的粥。上海西郊乡下出产的大米看上去是绿盈盈的晶莹剔透，煮出来的饭或粥之粘糯香甜，那是没有一个来到这里尝过的城里人会不啧啧赞赏的。而瘦竹在生父那里一日三餐喝的都是陈久的籼米煮出来的薄粥汤，自然不能与之相比，差得太远了！吃过早餐，养母黎锦云抱着瘦竹走到院子对面的东厢，见过孩子的堂兄路瘦松，谢过堂嫂姚景芳前一天一路上帮着抱他。瘦松中等偏高个子，不胖也不瘦，端正又慈祥的相貌让人感到亲切可信。他问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犹豫了一下，羞怯地轻声答道“瘦-竹”。堂兄就说“我的名字是‘瘦松’”，接着又问道“你几岁啦？”孩子答“五岁”（按当地习俗报虚岁）。堂兄就说“我二十四岁，是你的大哥哥。叫我‘阿哥’好吗？”瘦竹似乎胆子大了一些，叫了一声“阿哥”。路瘦松就摸了摸他的头，说“以后常过来玩。”经过两天的忙碌，总算让孩子较自在地安顿下来了，这一对刚当上了父母的夫妻也感到自在起来。因此他们一回到西厢，她就先谈起对孩子的看法来：“看来你很喜欢这个孩子，一天到晚抱着他，不感到厌烦。十七、八年前，你也是这样抱瘦松的吧？”“也不是特别喜欢，孩子都是可爱的。他离开父母，来到一个陌生地方，怪可怜的，也应该多抱抱。”路惠农答道，眼角上现出微笑。“我也是这么想。但我不感到这个孩子有什么可爱。不是说小脸蛋长得有什么不好，都是端端正正的，但就是没有让我感到有可爱的地方，所以我从没有想要抱一抱他，更没有要想亲一亲他。有时抱抱他，那只是觉得必要。”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孩子交给丈夫，“你喜欢抱，就给你吧！”过了一会，她又问道：“你说你在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是吗？”她指的是他在上海工作的单位，他在那里的一个运输公司当会计。“是的，我对他们说我需要一点时间与儿子多熟悉一下。他们同意了。”“好。那么这些天你就抓紧时间多多跟瘦竹在一起，但也不用一直抱在手上。他已经不太陌生了，倒是需要活动活动身子。你看他走起路来两条腿一趴一趴像要跌倒似的，要多练练腿脚。你可以有时搀着他东走走西逛逛。对了，我们明天可以去地里种蚕豆了，我打洞，你就搀着他让他将豆粒一颗颗放进洞里，对他来说也是很有趣的哦！”很快一个星期就过去了。当路惠农就要离家去上海上班的时候，瘦竹竟然哭了起来，舍不得爹走。爹安慰他说很快就会回来看他，还会给他买好吃的东西。最后总算让他安静了下来。（选自美籍学者陆寿筠先生的自传体纪实小说《我的路》，该书对于理解起伏跌宕的中国近代史具有重要参考价值；陆先生代表作《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