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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寿筠:民粹主义及其本质特点 
作者:[陆寿筠] 来源:[作者惠赐] 2022-03-01

“民粹主义”是一个外来语。无论是英语还是俄语,原词的词根都是“人民”。不过“人民”这个概念在不同的语境中外延不同。它可以代表一个社会所有成员整个集体,不排除任何阶层或群体。它也可以只是指称与统治精英相对意义上的所有平民。所以,民粹主义也称之为“平民主义”,两者是同义词。

关于“民粹主义”,学界并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它好似一个万能标签,只要是以人民大众的利益为口号的各种意识形态,无论真假虚实,都可能被其反对者贴上这个标签。它们可能是符合全体民众(包括中下层弱势群体在内)的长远根本利益的合道至理,如果将这样的思想体系说成是民粹主义,那显然是名不副实的。它们也可能是为民谋利的心愿虽然真诚、但关于如何为民谋利的认识脱离实际、因而效果有违初衷的某种教条,而这种教条确有可能是民粹主义的,或具有不同程度的民粹主义色彩。民粹主义的理性缺失也有可能为某些政客所利用,他们借用民粹话语,来掩盖其实际上为少数特权阶层服务的本质,也就是说只是一种策略性的花言巧语,是假民粹(如特朗普的右翼民粹主义)。由于民粹主义一词的如此歧义性,因此,那些真诚为民呼号者反而不愿自称、或被称为民粹主义者。也就是说,在传统习惯上,这是一个具有贬义的概念。

然而,对于民粹主义这个标签所标示的各种意识形态现象的共性,其本质特点,多数论述都不得要领。如一个最流行的说法是:民粹主义是与精英主义相对而言的。但这一说法与实际并不符合。因为民粹主义既是一种思潮,也是一种运动。而任何社会运动,即使它与外部的社会精英为敌,其内部也必须有自己的精英分子作为其领袖、代言人、组织者。在民粹主义运动中,一般群众对于它们的带头人或代言人的期望、信仰、膜拜,并不逊于、甚至超过平时人们对于精英人物、社会名流的敬仰和追逐,有时还可以膨胀到不亚于宗教迷信的疯狂程度。尤其是民粹领袖,很多是具有独特个性、特殊才能和异常魅力、因而能够吸引到大量追随者的非凡人物。可以说,其“精英”角色常常发挥到一般社会精英都望尘莫及的地步。总之,民粹主义与精英主义不是必然对立的,往往是比精英主义还要精英主义。

其实,“民粹主义”所指称的各种思潮和运动的一个共同点是:代表着社会中下层弱势民众的利益和愿望,试图推动社会变革,因而与统治精英相抗衡。但民粹主义者的主张往往缺失圆融的理性思考。这一缺失与他们将全体民众的福利置于至高无上地位这一崇高信念构成了致命的矛盾。这是其往往难以成功或被利用的根本原因。

民粹主义有如下几个特点——

一、信仰和崇尚人民

民粹主义是将平民群众的愿望、需要、情绪等当做考虑问题的出发点和归宿,将他们的利益福祉看做是政治制度和政治纲领合法性的终极来源。民粹主义者坚信人民群众的历史创造者作用,肯定平民大众的首创精神;崇尚全民利益、平民化、大众化、民主化,反对剥削压迫、寡头专制、专家治国、官僚主义;崇尚爱国主义,反对对外或外来干涉、侵略。总之,它代表一切对平民有利的东西。

在民粹主义者看来,脱离平民的权力永远是腐败的,所以“平民”(“the pure people”)这个概念是与腐败的统治“精英”(“the corrupt elite”)相对而言的。

民粹主义与民主主义在主权在民和人民统治这一基本点上是共通的,它寻求平民大众的权力和利益的最大化,是民主制度的核心理念。早在古代罗马,“人民统治”这一理念就是与贵族政治(aristocracy),或财阀政治(plutocracy) 相对立的,后两者都属于少数高居于人民群众之上的特权阶层。

二、反映人民对现状的不满

民粹主义往往反映着人民对腐败的政府权力、或垄断性经济权力(如大银行、大财团)欺压盘剥平民大众的愤怒反抗。当社会公正缺位、贫富分化严重、中下层上升的道路受阻,或者内贼勾结外盗威胁国家安全、民族命运,底层民众反抗各种压迫的愿望极度强烈,就会发生民粹主义或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革命性社会运动。

如十九世纪下半叶俄国民粹派反映了农民对平均地权的强烈要求,被认为是世界历史上最早的民粹主义运动。

十九世纪末,美国乡村中占主导地位的独立农场主反对大银行和金融机构、大土地投机商和铁路公司的集中垄断,要求财政和货币改革,以防止农产品价格下跌。该运动中产生的政党名为“The Populist Party”(1891-1919),可译为“平民主义党”或“平民党”。由此,“populist”这个词于1892年在英语中第一次被正式使用。民粹主义认为国家权力永远是倾向腐败的。因此,在美国,宪法被看作是对于权力的制约而不是权力的赋予。事实上,平民党的很多要求后来都被采纳成为法律或宪法修正条款(如累进式税制)。还有,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罗斯福新政”(New Deal),六十年代的美国民权运动,和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都被看作是民粹主义的或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美国的民粹主义思潮还再次出现在最近一次总统选举过程中。

在拉丁美洲,平民主义思潮和运动也时起时伏、此起彼伏,典型的有上世纪四、五十年代阿根廷的庇隆主义,那是一场在十年间成功地运用了国家权力,反对外国资本主义势力、改善本国劳动人民的政治经济地位和利益的改革运动;以及上世纪末至今已经延续十七年、目前正遇到严重困难的委内瑞拉查维斯主义政权所推行的政策。

在欧洲,民粹主义思潮反映出普通民众对现存体制的不满,但较多地为种族排外主义者所利用,形成极右的民粹主义思潮。

三、非理性、情绪化、盲目短视等倾向

由于民粹主义思潮反映的常常是较下层、直至最底层民众的思想,他们低下的社会经济地位客观上决定了他们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较少、经历和眼界受到较多限制,因此他们的思想视野和思维方式往往局限于微观规模上的直观认知、直觉判断,缺乏维度,而达不到宏观认知、理性思考的广度和高度。他们容易只对某些局部的、表面的现象加以道义评判,而且往往将现象当作本质;同时简单化地感情用事,但他们的爱憎情绪实际上已被某些表面的、局部的现象误导了,而不自知,从而形成一股反理智、非理性、随着情绪的盲目发泄而激荡泛滥的思潮。

在民粹主义者那里,非理性的盲目性典型地表现在既一般地“反对精英”、尤其表现为反智主义,又迷信“魅力领袖”这样兼具两个相反极端的精英观、以及容易错认社会不公的根源。具体地说:

1.一方面,盲目地“反对精英”,尤其表现为反智主义。如果将民意至上的观念推向极端,奉行对大众情绪和意愿绝对顺从的尾巴主义态度,那么就会由反对“精英主义”变成“反精英”主义,而错失有德有智的专门家的建设性帮助。反精英主义还表现为:推崇直接民主、偏爱大规模全民公投,不相信间接民主,即通过民意代表(精英)运作的代议制政治。如在美国的一些州,像公投、平民创制权(即平民有权提出立法建议)等直接民主的运作方式,已是司空见惯。

在民粹主义者看来,若全体普通群众不能直接参与政治过程,那么这种民主政治便是腐败、无效和无用的。因此他们排斥任何介于人民大众与政府官员之间的中介政治机构或程序。这与资产阶级自由主义政客们的主张——即迷信“自由市场”那“看不见的手”,撇开“政府的职责究竟应该是什么”这个关键问题,笼统地宣扬“政府越小越好”刚好一拍即合,或者干脆主张无政府主义。

民粹主义中的极端反精英主义倾向,由于其一概反对建立在某种选举基础上的代议民主,就有可能走到民主主义的对立面,成为一种反民主主义,而与精英主义、权威主义的寡头政治异途同归,从而损害民众的根本利益和社会的健康发展。事实上,任何社会都需要有德才兼备之精英,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从微观到宏观、进行不同层次的全局统筹、规范。他们也是“人民”的一部分,而且是其中比较杰出的一部分。因此不应无视或否定精英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重要作用,而是应该建立和完善能保证挑选出真正德才兼备精英的民主制度。盲目的反精英主义对任何人都有害无益。那是二元对立世界观的典型表现,与“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这一社会哲学基本命题完全相悖。

2.另一方面,迷信个别具有特殊魅力的领袖人物。即使具有相同愿望的民众,如果没有一个核心将其共同意志凝结成一个共同的行动纲领,他们的愿望和意志还是不能成为现实。所以,虽然民粹主义在情绪上可能排斥主流的政治、经济、文化精英,但还是少不了属于自己的精英,尤其是领袖人物。而且盲目性又使得感情用事的民众,对于具有独特魅力的明星式人物特别钟爱,甚至形成迷信,将其看作他们的带路人、大救星、保护神来崇拜,对之盲目顺从和效忠。

领袖人物有合道、违道、或根本无道之别。因此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下,民粹情绪还会被扭曲、利用而成为法西斯主义的社会思想基础。

而且,历史一再显示,民粹主义的这一弱点不但可以为在野的政治势力所利用,也可以为在朝的统治者用来作为政治动员的一种特殊工具。无论在野在朝,政治领袖都可以利用下层社会群体中部分民众的某种盲目性,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甚至借助于某些非常的手段,如夸大或歪曲事实的宣传鼓动,强制性的舆论一律,甚至挑动族群、社群、阶层对立等,对大多数民众或全社会实施有效的操纵和控制。由于这些非常手段极可能是非民主甚至是反民主的,所以,无论政治领袖的主观意图是什么,其结果必然是有害于人民大众的根本长远利益的。

3.容易错认社会问题的根源。如一些具有民粹主义情绪的民众,倾向于将社会问题的根源错栽到不同于自己的群体身上,从而怀有对其他种族、民族、宗教、性别、性向群体、社会阶层的歧视或仇视。这种非理性的情绪在一些政客的火上浇油煽动下,就会发展成种族主义、极端民族主义、盲目排外、外国恐惧症、宗教偏执狂、反智主义等各种极端主义的歪风逆流。有时候,还会有人在暗地里煽起普遍的暴力,促成狂热的暴民政治。这种狂热在煽动者往往是有意识的,有些还可能是恶意的,而在被煽动、被裹挟者则有可能是出于对现存制度的不满、却又找不到出路、因感到无奈而产生的浮躁情绪的一种发泄,一种盲目破坏、有破无立的病态冲动。这种病态的暴风雨式群众运动常会被某些别有用心的政客所利用、所操纵,为其火中取栗,因而有损这些被利用者、和全社会的根本长远利益。

但是,盲目性也好,走两极也好,可能性不等于必然性。同时,这种可能性不能作为理由,用以否定“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平民大众的福祉是政治合法性之源”这一民粹理念的正义性和重要性。

四、从内容到形式的模糊性和可塑性

从上所述,可见民粹主义作为一种政治思潮和社会运动,也可能既代表着一种正义的诉求、又包含着非理性的负面情绪、甚至被别有用心者用作掩盖其邪恶目的的旗帜。也就是说,它所表达的内容具有过于丰富、或者说是庞杂的多样性。它被人们用来指称各种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和政治现象,包括从左翼到极右的形形色色,几乎无所不包,甚至其纲领也不一定是鲜明独特的,而是令人难以捉摸。它打乱了左中右的政治分野,使通常所谓的“保守”与“激进”之类的概念失去了意义,也可以容纳中间派、以及力图调和多种不同政见的社会力量。因此,它像是一个面团,可以被随意揉捏、塑造,以适应各种不同的政治需要。

不过,在世界的不同地区,民粹主义具有不同的传统倾向:在资本主义发源地的欧洲,它更多地与具有种族主义色彩的右的思潮和政治行为相联系;在资本帝国主义后院的拉丁美洲,较多地表现出不很健全的“社会主义”倾向;而在具有独特历史的美国,虽被认为具有反抗垄断性经济权力、同时争取各种民权的“左”的民粹主义传统(虽然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可能仍属于右的改良主义),当下却出现了欧式的特朗普极右民粹主义。总而言之,它成了一个能罩住五花八门各种思潮的大红伞 --“红”就红在“民意”这个当今时代最时髦的标签。

五、真假民粹主义社会作用的两面性

要讨论民粹主义的社会作用,有必要区分左的和右的民粹主义。

从认识论角度看,右的民粹主义基本上是将微观直观层次上的现象错看成是本质、或故意说成是本质,自然谈不上思维视野层次的提升。而左的民粹主义,虽然大多力图在宏观层次上观察、分析、和应对社会问题,但由于在形上层次上一般都不能摆脱心物二元对立的思想传统,也就不能认识从心物不二的形上真相导出的形下世界阴阳平衡之道,也就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种种盲目性,而难于实现其高尚宏愿,或即使一时成功也难以持久。这一判断也适用于“科学社会主义”,因为“科学”就是以心物二元对立为前提的。

右的民粹主义往往是为种族主义者所煽动、操控和利用的伪民粹主义,除了从反面教育人民之外,对社会的进步似乎并没有多少积极的作用,反而会带来很大的混乱和伤害,如上世纪上半叶德国民众由于对国家战败和经济危机的不满而产生的民粹主义情绪,被法西斯势力所利用,因而造成对于欧洲的浩劫。

左的民粹主义往往与各种不同色彩的社会主义思潮有关联,其主流一般都是真诚的民粹主义者。此类民粹主义又可分为两种:

一种是比较从社会实际出发,因此对于社会的改良、人民的福祉起到较大的积极促进作用,如美国的罗斯福新政,和阿根廷的庇隆主义改革。当然,这种改良如果停留在民粹主义的水平上,而不从更高的认识高度继续对社会加以革命性的改造,那么其成果很快就会被习惯势力所吞没和消解。

另一种则比较激进,脱离社会实际,是极左的民粹主义。他们也可能给社会带来一时的混乱和损害,但主要是由于对社会演进规律认知的偏差,而这种偏差一般都需要通过人民群众反复的实践,才能逐步得到纠正,认识也同时得到提升和完善。这种民粹主义倾向曾经出现在社会主义运动的某些局部地区、或某个有限时段,如见之于中国文革。

尽管有着上述局限、甚至错误,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左的民粹主义,在社会发展的某些关键时刻仍然可能有助于扭转和拨正人类社会发展的大方向。即使由于其可能的偏差而一时失利、甚至威信扫地,其积极影响和深刻教训也会传之久远,不会像保护特权阶层利益的极右伪民粹主义那样遗臭万年。当然,那种见之于文革期间、走资派腐败官僚出于政治策略而煽起的“假左真右”伪民粹主义则属于后者,而不是前者。

显然,无论是假左,还是真右,民粹主义的“民意”旗帜连同其反智主义、反精英主义的非理性特点,常常被社会不良势力或别有所图的政客所利用,用来维护极少数人的特权体制、侵害大众利益,导致社会混乱的后果。正是由于其甩不掉的负面名声,它又可能成为政治派别斗争中相互指责的有力武器,或者是一些在根本上与全民利益为敌的社会势力攻击一切社会进步运动的借口、幌子。

尽管民粹主义有着上述弱点,它仍然是推动社会历史发展进步的根本动力。人们理性觉悟、认识水平的提高,德才兼备的精英群体的形成,也离不开或多或少带有民粹主义色彩的人民群众运动的哺育和滋养。虽然在现代以前,历史上没有“民粹主义”这样一个概念,现代也有一些革命运动不愿与“民粹”沾边,但即使是带着某种程度盲目性的民粹运动的冲击——也只有通过这样反复冲击的大规模实践才有可能,而且必然会,或早或迟地催生贤智兼具、内圣外王的精英群体;因而在大众与精英的合力下,历史才有可能迈出坚实的步伐。也可以说,民粹主义是人民民主主义的催生婆,人民当家作主是民粹主义的梦中儿。

总之,带有不同程度民粹主义色彩的各种群众运动,只要不被伪民粹政客所利用,其所代表的人民大众作为根本动力,是人类历史发展所不可或缺的基本环节。民粹主义犹如深沉地底的一座座巨大火山,一次次冲破着僵硬地壳而强烈喷发,导致其岩浆在无序地面盲目奔流,在所到之处摧毁着一切该摧毁的和不该摧毁的。如果无视或根本否定这种“喷发”“奔流”,那么,“人民大众是创造世界历史的根本动力”这句话就是一句空话。离开了民粹,人民民主也是一句空话。反过来,如果看不到或放纵“民粹”的局限性,任其盲目“奔流”、盲目“摧毁”,那么人民大众的历史作用也会落空。

(摘自《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政治理论篇,第二章第一节;该书由香港东方文化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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