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张世英教授在他的《新哲学讲演录》中写道:“中国传统不重视认识论和方法论,这显然不利于科学的发展”。言下之意,中国近代的落后挨打与此有关,而且道家思想也脱不了干系。为了确认此说能否成立,让我们先看一下他提出这一观点的整体语境。他说:哲学基本问题不能只限于西方近代哲学的“主体-客体”的思维模式,而应是人对世界的关系问题、人对世界的态度问题。对这个基本问题的回答可以初略地分为两个层次、三个发展阶段。两个层次:“人-世界”结构,“主体-客体”结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中国传统哲学,不包括“主体-客体”在内的“人-世界”合一,可称为“前主客关系的合一”;第二阶段,西方近代哲学,“主体-客体”结构;第三阶段,西方现当代人文主义思潮,扬弃(即包含而又超越)了“主体-客体”式的“人-世界”合一,可以称为“后主客关系的‘人-世界’合一”。张教授认为,中国传统不重视区分主体与客体,因而也不重视主体对客体的认识和支配作用,不重视认识论和方法论,这显然不利于科学的发展(不是指技术,科学不同于技术),在思想根源上这是与“前主客关系的合一”思想占主导地位有密切关系的。因此,中国应当从自己的哲学基础出发,批判地吸取中国的“前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的合理之处,把它同西方近代的“主体-客体”模式结合起来,走一条具有本民族特色的“后主客关系的天人合一”的哲学之路。(《新哲学讲演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37-40页。) 那么,这个三阶段论是否真有道理呢?笔者认为,张教授的这一概括和评论有其合理之处。虽然这个三阶段论是否准确地概括了世界哲学的发展历史、以及这样的“正反合”是否有其认识论上的逻辑必然性,这个问题有待斟酌,但他关于中国主流传统比较不重视认识论和方法论这一点,笔者有同感。这一缺憾尤其明显反映在儒家身上。事实上,中国历史上的道法家在内外兼修、经世济民、治国安邦方面的思想造诣,曾经成就了几个大朝代每次都接连数百年的辉煌、和十八世纪以前中国在世界上长期领先的灿烂文明,可见他们对社会事务的认识水平和治理方法是非常出色的。显然,如果没有一定的认识论、方法论的自觉和指引、没有对于宇宙社会人生这个“客体”的 “科学”研究(即使没有使用 “客体”“科学”“认识论”“方法论”等术语),这样的成就是不可能达到的。这说明了道法家的“天人合一”信仰,并没有损害他们在主客关系中人的主体性和主动性,并没有使他们轻视或淡化对其所在的社会这个相对客体,作出科学式的、广泛深入的探究。这还说明了,中国近代落后挨打的根本原因,不在于向外求索以满足物欲的科学是不是发达(传统上中国人没有西方人那样强烈的向外求索的物质欲望,但有着比西方人更自觉地提倡向内求索、提高精神境界、以求内圣外王的传统——从现在人类面临的危机看来,这不见得是缺点或弱点)。事实上,道家,尤其是以黄老为代表的积极主流派,不但世间世出、形上形下融会贯通,而且其形下学术和社会实践广泛涉及从道德伦理、到政治经济、到科学技术、医学养生等各个方面,是诸子百家广泛领域学术成就的综合集大成者。问题在于道法思想家们的理论和实践、认识和方法没有能够成为中国历史一以贯之的主流,反而让偏于空洞的道德说教和抽象的理学思辨、但缺乏经世济民意识、不懂治国安邦方略,既不能把握全局、又拙于实际事务(所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家传人断断续续地干扰了两千年,或充当政治门面(所谓“儒表法里”),或排斥、打压真正的治国有方者(表里皆儒),造成历史上反复的治乱交替,直至近代尊儒之风越刮越凶,致使国家落后挨打、成为西方列强鱼肉的对象。也就是说,问题在于真正具有认识论、方法论自觉的黄老思想学派常敌不过没有这种自觉的儒生精英。要找落后挨打的关键原因必须从这里顺藤摸瓜地找下去。 笔者寻找的结果是:造成道法不敌迂儒的根子并不在于“天人合一”的本体观本身抑制了人的主体性,而在于中国主流传统的以君为“天”,所谓“天子”是也。且不说儒家,即使是法家,在这种传统的压力下也无力冲破昏君、庸君这块“天花板”而将合道之法贯彻到顶、贯彻久远。管子之能够成就其大业,从客观上来说,那是由于他的运气比较好,遇到的齐桓公不是一个自私昏庸的国君。中国历史上以君为天的概念究竟从何而来,倒是应该作为文化史家们的一个重要课题。所谓“以君为天”,实际上是将名义上的“天人合一”变成了“百姓合于天子”,或天子中心主义,这比一般的人类中心主义还要狭隘。所以关键不是要不要像现当代西方人文主义思想家们那样,在概念上将“天人合一”结构与“主客关系”结构结合起来(实际上他们尚没有能够逾越主客的鸿沟达到天人合一的认识境界,所以也谈不上两层结构的结合),而是要像道法家所主张的“以民为天、民合于天”,这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这就回到了张教授的三阶段论。笔者相信,如果是“以民为天、民合于天”的“天人合一”,那么在这个合一的大框架中发挥人的主体性、主动性,提高对认识论、方法论的自觉,不断增进对世界、社会、人生的科学认识,使其真正为全人类的精神和物质福祉服务,都不会成为大问题。机械的三阶段论既不符合历史实际,对哲学理论的发展及其社会应用也无必要。(摘自《道法社会主义:二十一世纪人类意识形态革命》哲学篇第二章第二节;该书由香港东方文化出版社2021年5月出版,购买可加微信zhai200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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