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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颉刚:武士与文士之蜕化 
作者:[顾颉刚] 来源:[] 2019-08-08

    (上图为秦景公的玉戈)


   编者按:中国古代士人皆武士,学校皆军事训练基地。中国文化内圣外王、文武兼修,可谓远矣。战国时,文武、儒侠渐渐分为两途,“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至汉代,“乱法”之儒日盛,“犯禁”之侠竟灭亡。宋以后,士人文而不武,外王之学异端化,儒家独尊成为过去千年国运衰弱的重要原因——今日吾辈处21世纪大争之世,知识分子多耻于言战事,争雄天下事,这不是高尚,而是蠢猪式的不识时务;收入《人间山河:顾颉刚随笔》,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出版。

 

吾国古代之士,皆武士也。士为低级之贵族,居于国中(即国都中),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故谓之“国士”以示其地位之高。《左传》成十六年叙鄢陵之战,“伯州犁以公卒告王,苗贲皇在晋侯之侧,亦以王卒告,皆曰:‘国士在,且厚,不可当也。’”明晋之“公卒”与楚之“王卒”皆以“国士”充之,犹后世之禁卫军也。而苗贲皇又曰:“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明国士皆出王族,为贵胄服兵役者之专称,而训练之者特精。后世无此一阶级,乃以“国士”一名移称最勇敢之将士,《史记·刺客列传》,豫让对赵襄子曰:“臣事范、中行氏,范、中行氏皆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知伯,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是也。又《左传》昭二十七年云:“楚......师救潜,左司马沈尹戌帅都君子……以济师。”《国语·吴语》云:“越王……以其私卒君子六千人为中军”。谓之“君子”与“都君子”者,犹曰“国士”,所以表示其贵族之身份,为当时一般人所仰望者也。

 

《孟子》曰:“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序’者,射也。”其实非特“序”为肄射之地,他三名皆然。“校”即校武之义,今犹有“校场”之称。“庠”者,《王制》言其制曰:“耆老皆朝于庠,元日,习射上功”,是“庠”亦习射地也。学者,《静簋铭》曰:“王令()静嗣()射学宫”,又曰:“射于大池,静学()无斁”,知所谓“学”者即射也,学宫即司射之地耳(达巷党人叹孔子之“博学”,而孔子以射、御之事当之,即此意)。至于西汉,犹承其制。洪适《隶释》云:“未央宫有曲台殿,天子射宫也。西京无太学,于此行礼。故后苍著书,说礼数万言,名曰《曲台记》”。《周官》大司徒以乡三物教民,“三曰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而礼有大射、乡射,乐有《驺虞》、《狸首》,御亦以佐助田猎,皆与射事发生关联。其所以习射于学宫,驰驱于郊野,表面固为礼节,为娱乐,而其主要之作用则为战事之训练。故六艺之中,惟书与数乃治民之专具耳。

 

儒家以孔子为宗主,今试就孔子之家庭及其门弟子言之。《左传》襄十年记晋、鲁诸国围偪阳,“偪阳人启门,诸侯之士门焉。县门发,郰人纥抉之,以出门者。”纥为孔子父,县门今谓之“闸”,偪阳人诱敌启门,及诸侯之士既集,忽下闸以闭之,截其众为二,叔梁纥独力抉门以出被闭者,其勇可知。《吕览.慎大》云:“孔子之劲,举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此疑由其父抉门故事之传讹,而自遗传言之,要亦有此可能。观《论语》记孔子言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八佾》),又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子罕》),《礼记·射义》亦云:“孔子射于矍相之圃,盖观者如堵墙”,知孔子于射、御之事俱优为之。有若,似孔子者也,哀公八年《传》,吴伐鲁,“微虎欲宵攻王(吴王)舍,私属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有若与焉”,则亦敌忾御侮之壮士也。冉有,孔子许以政事者也,哀十一年《传》,齐伐鲁,“冉求帅左师……樊迟为右。……季氏之甲七千,冉有以武城人三百为己徒卒,老、幼守宫,次于雩门之外。冉有用矛于齐师,故能入其军。孔子曰:‘义也!’”则亦率师赴难之勇将,且为孔子所称许者也。《史记·孔子世家》记其事曰:“冉有为季氏将师,与齐战于郎,克之。季康子曰:‘子之于军旅,学之乎,性之乎?’冉有曰:‘学之于孔子。’”其言信,则孔子固知兵,彼卫灵公问阵而答以“军旅之事未之学”,其讬词矣。至于子路之勇,《论语》中屡状之;哀十五年《传》写其“结缨而死”之事,更为可歌可泣之武士典型。《世家》又云:“公叔氏以蒲畔,蒲人止孔子。弟子有公良孺者,……有勇力,谓曰:‘……宁斗而死!’斗甚疾,蒲人惧”,因以解围。此言而实,孔门又多一敢死之士矣。孔子答子路问成人,其条件之一曰:“卞庄子之勇”;又言其次焉者,曰:“见危授命”(《宪问》)。足见其时士皆有勇,国有戎事则奋身而起,不避危难,文、武人才初未尝界而为二也。

 

自孔子殁,门弟子辗转相传,渐倾向于内心之修养而不以武事为急,寖假而羞言戎兵,寖假而惟尚外表。

 

《荀子·非十二子篇》云:“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子张、子夏、子游之本身固未必如此,然其末流之弊至于如此则可信。夫曰“终日不言”,曰“固不用力”而专注意于衣冠、辞色、饮食之间,以与春秋之士较,画然自成一格局,是可以觇士风之丕变矣。

 

其最显著者,则为《孟子》所记冯妇事。《尽心下》云:“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夫虎食人伤物,搏虎除害正是武士本分,然冯妇以“为善士”而不复搏虎,冯妇救人于野而“为士者笑之”,则当时人心目中所谓“善士”者岂非荀子所讥为一事不作之“贱儒”乎!此辈善士相竞于禹行、舜趋而轻笑兴利、除害之徒,不特无用而已矣,正孟子所谓“无恻隐之心,非人也”,胡为而孟子亦以冯妇为当笑也!冯妇者,晋人也,山居之民宜乎刚劲,而其气质犹不胜环境之压迫而变化若此,然则居于平原之齐、鲁、宋、卫间人物固可推而知之矣。

 

讲内心之修养者不能以其修养解决生计,故大部分人皆趋重于知识、能力之获得。盖战国时有才之平民皆得自呈其能于列国君、相,知识既丰,更加以无碍之辩才,则白衣可以立取公卿。公卿纵难得,显者之门客则必可期也。《吕氏春秋·博志篇》曰:“宁越,中牟之鄙人也,苦耕稼之劳,谓其友曰:‘何为而可以免此苦也?’其友曰:‘莫如学,学三十岁则可以达矣。’宁越曰:‘请以十五岁;人将休,吾将不敢休;人将卧,吾将不敢卧。’十五岁而周威公师之。”宁越,农夫也,本未有求知之冲动,何以竟肯孳孳矻矻至十五年之久?亦曰可因是以猎官,视学术为敲门砖耳。《史记·苏秦列传》曰:“出游数载,大困而归,兄、弟、嫂、妹、妻、妾窃皆笑之,曰:‘周人之俗,治产业,力工、商,逐十二以为务。今子释本而事口舌,困,不亦宜乎。’苏秦闻之而惭,自伤,乃闭室不出,其出书遍观之,曰:‘夫士业已屈首受书,而不能以取尊荣,虽多亦奚为焉!’……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宁越不务农,苏秦不务工、商,而惟以读书为专业,揣摩为手腕,取尊荣为目标,有此等人出,其名曰“士”,与昔人同,其事在口舌,与昔人异,于是武士乃蜕化而为文士!

 

然战国者,攻伐最剧烈之时代也,不但不能废武事,其慷慨赴死之精神且有甚于春秋,故士之好武者正复不少。彼辈自成一集团,不与文士溷。以两集团之对立而有新名词出焉: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儒重名誉,侠重义气。墨子之徒可使赴汤蹈火,田横之客闻横死而自刭者五百人,义气之极度表现也。鲁仲连曰:“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其所谓“天下之士”,恰立于孟子所谓“善士”之反对面。吾人读《史记》、《刺客》、《游侠》诸列传,见其视人如己,视死如归,千载之下犹若凛凛有生气。然此等人岂突生于战国时耶!古代文、武兼包之士至是分歧为二,惮用力者归“儒”,好用力者为“侠”,所业既专,则文者益文,武者益武,各作极端之表现耳。《中庸篇》云:“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

 

此正为儒、侠两种面目写照。分之为南、北者,燕、赵、秦之士居太行、崤函,迫近戎狄游牧之区,非斗争则不足以自存,其性悍,多为侠;齐、鲁、宋、卫居济、淮流域,农耕生产较裕,文化较高,无向人掠夺之必要,人性柔,多为儒也。《韩非·五蠹》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则就儒、侠对于国家、社会之影响言之。侠之犯禁,不特妨害国家与社会之秩序而已,且不求分别是非,徒以不畏死之虚荣浪掷其自身之生命。观《刺客列传》,如荆轲,以一剑系燕国之存亡,其慷慨赴义,自有可称;若摄政者,以屠自食,奉母居齐,固一劳动人民也。而严仲子与韩相侠累有仇,奉黄金百溢为寿,政已因母在而却之矣,及母死,乃至濮阳见仲子,问其所欲报者为谁。告之。遂仗剑至韩刺杀侠累,因自皮面、决眼,自屠出肠以死。夫聂政与严仲子本不相识,匆匆一见,初不知其人如何,仲子与侠累之仇亦不审其孰是孰非,而曰:“政乃市井之人……严仲子乃诸侯之卿相也,不远千里,枉车骑而交臣……政将为知己者用!”及其死而其姊荣(一作“嫈”)哭之,亦曰:“严仲子乃察举吾弟困污之中而交,泽厚矣,可奈何!士固为知己者死!”是则一经卿相之下顾,便视为莫大之光辉,引为知己,甘受其利用,为之死而不辞,知之者且以为固当如此。倘使侠累善而仲子恶,岂非为一恶人而牺牲两善人,其为害于社会者大矣,不特犯禁而已。然此固战国通行之风尚也。

 

观《韩非·八奸》,其一奸曰“威强”,说之曰“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其威,明为己者必利,不为己者必死,以恐其群臣、百姓而行其私。”知当时统治阶级多养必死之士,以释其憾而成其欲。同书《孤愤》云:“其可以罪过诬者,以公法而诛之。其不可被以罪过者,以私剑而穷之。是明法术而逆主上者,不修于吏诛,必死于私剑矣。”旧注:“若无过失可诬者,则使侠客以剑刺之以穷其命也。”侠客而至于奉其主命,以私剑刺杀明法术而无罪过之人,其堕落直与近世反动政权之特务分子无异,鹰犬自居,罪恶山积,其人虽勇又何足道哉!儒、侠对立,若分泾、渭,自战国以迄西汉殆历五百年。《史记·郦食其传》记郦生谒沛公:“沛公方洗,问使者曰:‘何如人也?’使者对曰:‘状貌类大儒,衣儒衣,冠侧注。’沛公曰:‘为我谢之,言我方以天下为事,未暇见儒人也。’使者出谢……郦生瞋目按剑叱使者曰:‘走,复入言沛公!吾,高阳酒徒也,非儒人也!’使者惧,复入报曰:‘客,天下壮士也!’沛公遽雪足、杖矛曰:‘延客入!’”

 

《叔孙通传》云:”通之降汉,从儒生子弟百余人,然通无所言进,专言诸故群盗、壮士进之,子弟皆窃骂。(通)曰:“汉王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此两事皆绘形绘色,分野显然。及汉代统一既久,政府之力日强,儒者久已尽其润色鸿业之任务,而游侠犹不驯难制,则唯有执而戮之耳。

 

故景帝诛周庸,武帝族郭解,而侠遂衰;举贤良,立博士,而儒益盛。然灌夫一流人犹不喜文学而好任侠,迄哀、平间犹有原涉、漕中叔等以侠名。范哗作史,不传游侠,知东汉而后遂无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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