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今天,如果有人公开反科学,往往会被看成怪物。所以,反科学思潮早已转入地下,或者换上包装,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媒体和大众舆论中间。下面,我就解剖十种无反科学之名,却有反科学之实的社会现象。
邻避运动 我所在的小区曾经有人组织群体事件,诉求是反对政府在小区附近建一所医院。当时我只要回家,就有人给我递材料,呼吁象我这样的壮年人站出来“为社区利益斗争”。 闹到一定程度,政府自然要派人对话,现场就设在小区里的广场。对话前这些组织者就商量,必须出一个人,到时候把官员面前的桌子掀了,哪怕坐几天班房也行,只有这样才能把事情搞大,搞尖锐。 被邻居们拼命反抗的这座医院是妇幼保健医院,几乎是所有医院里最安全的。我曾经问过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家门口有这样一座医院,一个人回答我说,出门就是医院,多不吉利。此外我再没听到任何有实际价值的解释。三年下来,医院终于没建。这些群体运动的组织者,相信他们家的女眷都会使用妇幼保健医院的服务。但只要不建在家门口,一切OK。 这场茶杯里的风波就是典型的“邻避运动”,意思是“别建在我家后院”。这个词是进口的,但即使没这个词,中国早晚也会出现这类事情。现代化必然出现大量工厂和基础设施,把它们放到哪里的?不可能都在荒野山沟,绝大部分还要和普通民居为邻,摩擦势不可免。 邻避运动一开始有它的合理性,早期工厂的安全性远不如现在,高污染,事故多,对周围环境确实有很大危害。然而邻避运动发展到今天,已经走向了非理性。抵制对象甚至包括变电站和手机基站。相信如果哪个小区供电不足,或者手机信息出问题,居民肯定要骂娘,但他们却不喜欢把相关设施建在附近。害怕电磁波?每天怕不怕晒太阳呢?那可是典型的电磁波。 最早看到“邻避运动”这个词,是《南方周末》有关各地抗议PX项目的报导,这家唯恐天下不乱的报纸把它渲染成民众争取权利的象征。那几年正是中国PX生产大发展,力争世界第一的关键期,在《南方周末》以及一干公知鼓躁下,这个过程被推迟了几年,终于在宁波发展为暴力事件。
还好,即使有种种阻碍,在这个化工业的重要指标上,中国仍然走到了世界第一。PX学名二甲苯,号称化工业的棉花,人们经常把它的最终产品穿在身上,铺在床上。但是,同样不允许把生产它的工厂建在自家附近。 “邻避运动”之所以是典型的反科学运动,在于要成功组织一场这样的运动,必须妖魔化那个项目。象城市垃圾场这样的项目,其危害自然不难理解,但是象PX这样的化工业,对人体到底有没有害呢?普通人说不清楚,所以,必须使用“让PX滚出昆明”之类的口号。就这样,靠着简单而富于煽动性的标语口号,一个个科技成果被妖魔化,专家们苦口婆心的冗长解释显然要苍白许多。 “邻避运动”的逻辑类似于“纯天然崇拜”,是对任何科技生产过程抱有恐惧心理。它更彰显了科学与反科学矛盾的空间特点。传统宗教产生于小农经济基础,人们拜完不同的神后,无非是种田织布养牲口。宗教门派之间会暴发激烈冲突,但如果打累了,你修你的庙,我建我的寺,可以做到井水不犯河水。 科学不然,它对社会的改变如同水银泄地。无孔不如,怀疑甚至敌视科学的那些人,在一个科学化的世界上无处可去,只能在这个社会的内部继续反科学。邻避运动就是火山口,渲泻着他们对科学的恐惧。想想被“邻避运动”抵制的工厂,难道要把它们集中建在无人区吗?或者在国土上单独划一片地方,请讨厌科技的人迁移过去。里面没有电,没有化肥农药,没有机器,一切纯天然。 显然,这两个选项都不可能。如果接受邻避运动的主张,最终只能把这些工厂请出国门,然后再用外汇购买它们的产品。为什么还要买?因为它们几乎都是国计民生的必需品! 虽然现在还没有先例,邻避运动下一个目标显然是核电站。尽管中国核电技术的安全性已经世界领先,但这没有什么,核辐射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到,足够吓退深患科技恐惧症的人。看看海峡对岸吧,国民党单独执政时期曾计划建设几十座核电站,现在连第四道门坎都迈不过。大陆国民的科学素质并不更高,前景可想而知。 渲染“城市病” 人口膨胀、交通拥堵、环境恶化、住房紧张、就业困难……这些都是现代城市发展过程中产生的问题。尤其在中国,城市化规模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国际上以一百万人为特大城市的底线,在中国却只是江津、宜昌的水平。 城市和人一样,有病就要治,这本来没什么问题。然而一部分人渲染“城市病”的危害,提出的解决方案竟然是停止城市化进程,甚至希望人们重返乡村。虽然政府层面不会接受这种主张,但在城市社区里却有很大影响力。只是,亿万农民不理会这种渲染,依旧义无反顾地从乡村拥进城市。
过度渲染“城市病”的危害,从逻辑上讲是没把城市社区与整个社会放到一起判断。仅以占地而言,城市人均用地永远比农村少。中国城市一个区的面积,基本相当于农村一个乡,一个街道的面积相当于一个自然村。一幢高层居民楼的地基,在农村只能建两三户住宅。只看社会平均,养活同样多的人口,城市只用了农村不到十分之一的土地。日本人口比中国还密集,现在全国绿化水平很高,就是因为绝大部分人都进了城。 再看交通,很多城市陷入拥堵,然而,农民们从自家地里收获产品,再运到附近集市上出售,这中间花了多少时间,城里人是不关注的,但农民们会比较。同样忙活一天、一月、一年时间,城市提供的收入总会胜过乡村。当灾难、疾病来临时,人们在城市中获得救助的机会更是远远高于农村。所以,“城市病”固然存在,但总好过“农村病”。 自古以来,人类文明中心一直在城市。工业化开始后,城市化更是飞速发展,一个国家从百分之九十的人种地,到百分之九十的人进城,这个趋势不可逆转。照此比例,中国最少只会留一亿人在农村,最多也不过两三亿人,任何理由都不能阻止中国大地上轰轰烈烈的城市化进程。放眼将来,全球最大城市的前几名都会在中国。 现代城市就是科技的集中成果,它的水、电、燃料、食品供应等等,都建立在科技成果之上。一直以来,科技人员和城建专家都在为解决城市病开出各种药方,几十年前的城市病,比如大规模工业污染,现在已经得到了解决,今天的城市病相信以后也会逐步解决。 然而,那些恶意渲染城市病的人将这些弊病凝固化,永恒化,认为正是这些现象说明城市不如农村更宜居,建立科技基础上的现代生活不如传统田园生活更人性。他们希望人们别再进城,如果请出去一些人更好。 渲染城市病的人大致有这么三个群体,一是媒体人,媒体肯定座落于城市,工作人员都是市民,对“城市病”感同身受,对“乡村病”几无所知。媒体几乎都从城里人的视角看待城市病。比如,他们会发现城市面积年年扩大,担心挤占农田,殊不知这只是挤占了城市边缘的农地。从整个国土来看,城市每扩大一平方公里,农村至少能节省十平方公里宅基地。 二是文化艺术界的主流人士。假如你喜欢参观画廊,就会发现很少有画家描绘城市。可笑的是,这些画廊却没有一家开在山沟里。艺术家接受的美学教育基本来自田园时代,这种教育让他们崇尚乡村,敌视城市、工业和科技。自从工业革命从英国开始后,世界各国主流艺术家便很少歌颂它。在他们笔下,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肮脏、暴力、灭人伦、坏风俗。“城市病”恰恰能印证他们的判断,势必借此机会来口株笔伐。 三是一部分城市原住民。在他们看来,城市扩大意味着外来人口激增。就业竞争加剧,生活压力也随着增加。然而,他们如果不是第二代移民,基本也是第三代,第四代,第五代移民。以北京为例,一世纪前的人口只有现在的十分之一,城里能有多少敢称“祖祖辈辈”的原住民?所以,这种指责天生不具备道德基础。 象北上广深这些大有前途的城市,患再多的病也不影响它们的发展。只有美国底特律,或者中国一些能源城市,它们已经患上“城市癌”,几乎注定会消亡。然而从整个社会角度讲,这是科技发展,产业升级的必然结果。它们以自己的死为城市化进程提供了教训而非此路不通的标志牌。 反对GDP 十几年前,当中国的GDP飞速攀升,经济基础日益强盛时,媒体上集中出现了对“GDP崇拜”的批判。认为政府单纯抓GDP绝对值的增长,会忽略经济结构、环境成本、社会福利等领域。这种批评的初衷是好的,GDP作为一种经济指标,本身确实有很多问题,自诞生到现在也做过很多调整。中国一些地方官为了政绩制造虚假的GDP,也确实属于官场歪风。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中国政府为补上经济这一课,确实也腾不出精力关注其他事情。 但是在一些人那些,“反对GDP崇拜”转变成反对GDP本身。在他们看来,经济差不多就得了,主要精力该用到其它方面了。他们的论调和各种“后现代”理论如出一辙,只是有了更明确的批判对象。 “反GDP崇拜”是这样一种观念:我已经把车开到一百迈,不必再把全部精力用于加速,可以分一部分关注其它事情。而“反GDP”是这样一种观念:今年收成不错,明年咱们就不必干活了,唱唱歌,跳跳舞,念念心灵鸡汤吧。“反GDP崇拜”是对社会资源的再分配,弥补以前的漏洞,而“反GDP”则是准备过不食人间烟火的生活。 看到“反GDP崇拜”变成“反GDP”,本人笑而不语。我在文革时代生活过几年,当时收音机里整天批判“唯生产力论”,虽然只是几岁孩童,也不免经常听到几耳朵。“反GDP”和“反唯生产力论”虽属两个时代,本质一脉相承,就是经济建设不重要,其它事情才重要。
在当年反唯生产力论者眼里,比经济建设更重要的是阶级斗争。今天反GDP的人,又把什么当成最重要的呢?他们一直没有找到更明确的目标,有人说是社会福利,有人说是环境保护,有人说是传统文化。有一阵子,人们把虚无飘渺的“幸福指数”抬出来,认为幸福比GDP更重要。这个指数来自不丹,一个手机网络比朝鲜开通得还晚的封闭国家。七十年代,该国国王为保持其闭关锁国的政策,制造出这么个招牌,颇受西方小清新阶层的喜爱,并辗转传到中国。但是炒作几年之后,幸福指数毕竟无法代替实打实的就业和税收,也就偃旗息鼓了。 拿不出更明确的目标代替GDP,这还是小事,发达国家的现实更是严重煽击了这些人的脸。按照他们的标准,二十几年GDP都不增加的日本简直理想国,但日本人民对此怎么也看不出高兴的样子。希腊GDP下降那么快,他们为什么没感觉更幸福?一大群美国人更是把非主流的特朗普送到白宫,就是要让他象中国县委书记那样满世界招商引资,增加GDP! GDP当然不是万能的,但没有GDP是万万不能的! 看到这里,有些读者或许会质疑,你不是要谈反科学吗?怎么提的都是反经济,反工业的事情?这要看你怎么看待科学与工业的关系。在我眼里,科学是精气神,工业是筋骨皮,两者互为表里。没有工业基础的科学必然苍白无力,而工业革命之后才是科学发展的最好年代。到了今天,经济大国必然是科技大国,反之亦然。象“天眼”、“东方超环”、“引力波探测仪”这样的科研设备,没有强大的工业基础根本无法造就。而没有科学成果的转化,经济也必然停滞。 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敢再说大地是个平面,或者人类不可能从猿进化过来,很少有人质疑基本的科学原理。今天,反科学势力的主要目标就是攻打科学的肌肉、科学的外围、削弱科学的现实力量。他们的诉求万变不离其宗——工业不要再发展了,人类不要再改造自然了。 好在,上至政府官员,下到小民百姓,还都没有进化到不食人间烟火的程度。 生态主义 生态主义不是生态学,后者是门实证科学,诞生于生物学,研究生物与其环境之间的关系。进入二十世纪后,由于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飞速提升,人类对环境的影响又成为生态学的重要课题。 然而不管怎么变化,生态学始终是门实证科学,要求以事实说话。笔者参观过江西一个生态学实验室,他们正在研究工业对鄱阳湖水体的影响。课题看起来不大,但却是实实在在的科研活动。 生态主义则是一种哲学思想和价值观,它产生于环保运动和动物保护运动,然后逐渐激进,开始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主义认为所有生命体构成一个生态圈,这个生态圈的价值高于人类的价值。所以已经不同于环境保护运动。在生态主义者看来,环保运动只是在维护人类健康,也不反对工业大生产,仍然是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而他们以地球生态的利益为圭皋,代表了更高级的道德。 站在这个立场上,生态主义者几乎都反对科学,因为科学大大提升了人类改造自然的能力。在西方,一些生态主义者已经开始恐怖行动,杀害科学家,袭击科研院所,炸毁水库和工厂。他们认为,科学就是人类侵犯生态的工具,必须予以毁灭。最近一些西方电影里已经出现生态主义者的身影,如科幻片《地球停转之日》(新版)中的外星人,《特工学院》里的反派,《极盗者》中的极限运动家,都是生态主义者。 ( 电影《特工学院》中反派试图通过毁灭人类拯救地球)
然而,绝大部分人还是想过自己的好日子,这种极端的生态主义没有市场,所以,普通舆论场中的生态主义退而求其次。他们同样把万物组成的生态圈当成最高对象,然后得出结论,人类破坏生态就会遭灾惹祸。 当年,美国人在卡纳维拉尔角建立航天发射场,当地神甫就跑到火箭专家布劳恩面前抱怨说,这几年佛罗里达闹旱灾,就是你们发射火箭造成的!实际上,天气变化中的能量比火箭发射高几个数量级,两者并无直接联系。这个例子代表了温和生态主义者的特点,他们和极端派一样把生态当成神秘的综合体,它不能碰,不能扰乱,也不能研究,他们并不知道人类的哪些行为对生态造成了那些实际影响,只是把生态当成宣传口号。于是,哪怕地震或者台风,也都会被他们指责为人类破坏生态的恶果。 在华人社会里,温和生态主义采用了“敬畏自然”的说法,其实就是古代“天人感应”论的翻版。在古代中国,如果某个地方遭灾,肯定是这里有人干了缺德事。如果全国大范围遭灾,皇帝必须下罪己诏。到了科学时代,认为不道德行为就能带来自然灾难,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但如果改说人类破坏生态,导致大自然报复,不仅社会可以接受,而且能大行其道。毕竟,大部分人并不清楚人类行为对环境的真正影响。 温和生态主义者不会搞恐怖袭击,而是以舆论遣责,民众抗议的方式提出诉求。在西方社会里,他们把工业生产称为“传统的”,自称要建立更高级的文明。可惜,发达国家的普通百姓为了饭碗,迟迟不接受这种更高级的文明。为了实现生态主义者的理想,不仅要废核电,还要废水电,废煤电,甚至已经有人质疑,如今有这么大规模的风电场,会不会破坏空气的自然循环? 人类从使用火和石器开始,就在一步步改造自然。猛玛象和剑齿虎被我们的祖先杀光了,四大文明古国建立在砍光当地森林的基础上,武松和李逵杀过老虎,水利设施更是从远古时代开始兴建,甚至成为“亚细亚生产方式”的核心。按照生态主义的观点,这些都是邪恶的行为,遑论力量强大百倍的现代科技。总之,人类活着就是犯罪。 看来,除非退回到男耕女织,甚至茹毛饮血的时代,是无法让生态主义者闭嘴的。 (作者简介:郑军,科幻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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