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口村的社员在参加集体劳动,挣工分。
(谢小庆摄于2012年11月11日)
上世纪80年代初,伴随对安徽凤阳小岗“大包干”经验的宣传,家庭承包的浪潮席卷全国,绝大部分农村的集体经济都受到重创。当时,只有广东省中山市南朗镇崖口村、江苏江阴市华西村、河南新乡市刘庄村、河北晋州市周家庄村等少数村庄顶住压力坚持了集体经济。30年过去,这些坚持集体经济的村庄发展的怎么样呢?
在家庭承包浪潮袭来的时候,崖口村经过村民们几天几夜的讨论,最后决定不搞家庭承包。不搞的原因很简单:紧靠港澳的崖口村许多青壮年外出打工了,许多人家仅剩下老弱病残。如果搞家庭承包,许多人家的地种不上,完不成国家规定的粮食收购任务。于是,集体经济被保存下来。党支部书记陆汉满组织留在村里的劳动力从事农业生产,从事围海造田。十几年的时间中,围出了3万多亩土地,为崖口村创造出50多亿元的财富。
崖口村地处珠江入海口,属于寸土寸金的地方。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方方面面就开始用不断加码的价格企图收购崖口的土地。在现金的诱惑下,村民中主张卖地分钱的人越来越多。但是,陆汉满书记坚决反对卖地。他说,我们没有权利卖掉属于世世代代子子孙孙的土地。1991年,买方开出的价格是5千元一亩。2008年,价格已经涨到了5万元一亩。反对卖地的陆汉满成为了少数。2008年,按照绝大多数村民的意见,崖口村以每亩5万元的价格卖出了11700亩土地,每户村民都分得了几十万元现金。2011年,崖口村卖出的土地在土地招拍挂中卖出的成交价是45万元一亩,是崖口村卖出价格的9倍。2011年,陆汉满不再担任党支书。
2009年1月,当我第一次从媒体读到有关陆汉满的报道时,深受感动,萌生了向陆书记当面表达敬意的心愿。3年多以后,2012年11月初,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在陆汉满书记的带领下,我参观了崖口村,并与陆书记品茗畅谈,听陆书记讲崖口的故事。临行,陆书记又赠送我许多关于崖口发展历程的珍贵资料。
回到北京,整理与陆书记交谈的录像,翻看陆书记赠送的资料,产生了许多思绪。
实现农业机械化
崖口村的农业生产已经实现了高度的机械化。在陆书记的带领下,我参加了崖口村的农机站。在农机站,我看到几十台大型的农业机械,包括拖拉机,插秧机,收割机,等等。机库中停放着四、五台大型的插秧机。陆书记告诉我,一台插秧机的价格20多万元。
上世纪50年代初完成土改以后,基本实现了孙中山先生“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和“有者耕其田”的理想。之后,中国农村面临两个互相关联的问题:其一,避免土地继续碎片化。“平均地权”以后,土地本来已经碎片化。伴随人口的增长和世代的传延,土地将更加碎片化。伴随人口的增长,一家如果有三兄弟,三兄弟都成人以后就要将原来一家的土地一分为三。这样,土地存在越来越碎片化的趋势。其二,实现农业机械化,提高生产效率。一家一户的小片土地,很难实现农业机械化。
为了实现机械化,为了避免伴随人口增长的土地碎片化过程,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条路是允许兼并,放弃土地改革的成果,使土地向部分人手中集中,使农村两极分化。另一条路是实现合作化,以合作的方式扩大种植规模,实现农业的机械化。
50年代初,出身农民的毛泽东对这个问题是曾经认真思考过的,也是看得比较清楚的。熟悉中国历史的毛泽东,对中国历史上的多次“平均地权——土地兼并——农民起义”循环往复的历史教训有充分的了解。基于他对于平等的偏好,基于他的共存主义(communism,许多人根据日本人的译法将之翻译为“共产主义”,我认为翻译得不准确。)信念,毛泽东不可能容忍两极分化。这样,推动合作化运动就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
上世纪80年代初,由于放弃了集体经济,由于放弃了农业合作化的成果,一些地区的农业机械化也出现了倒退,一些集体的大型农机被弃置。
后来,一些地区通过土地兼并重新开始了机械化的过程,也伴随着出现了两极分化的趋势,将一些人变为“耕者无其田”的佃农,一些人变为“耕者无其田”的农业工人,将一些人变为“有田者不耕”的土地出租者。
崖口,却依靠集体经济实现了农业的机械化。
实现城镇化
农民要像“城里人”那样生活,是很自然、很合理的要求。劳动力从第一产业(农业)向第二产业(工业)、第三产业(服务业)的转移是必然趋势,农村人口向城镇人口的转移是必然趋势,城市化是中国农村发展的必然趋势。在城市化的过程中,将产生出巨大的消费需求,将为中国的经济带来巨大的发展动力。逐步消除城乡差别,是中国现代化的主要任务之一。
崖口紧靠广澳高速公路和广珠城轨,崖口村村口距离广澳高速的收费站仅有几百米,距离广珠城轨南朗站仅3公里。今天,崖口距离珠海、中山市、广州的车程都不到1小时。今天,在北京市内,从一处到另一处乘车走1小时是很平常的事情。
今天,崖口村已经基本完成了城市化的过程。崖口村民的生活已经与城市生活没有什么区别,崖口已经可以被视为珠海、中山市或广州郊区的一个居民小区,一个居民新村,或一个居民社区。
美国,可以被视为已经基本完成了农业劳动力的转移,可以被视为已经基本完成了城市化的过程。今天,一些人居住在距离城市中心1、2小时车程的地方从事第二、第三产业,是很平常的事情。
世纪之交的时候,我曾在位于新泽西州普林斯顿市的美国教育测验服务中心(ETS)从事博士后研究。那时,我租房住在一处居民小区。我所居住的小区距离我的办公室大约10公里,距离普林斯顿中心街道也是大约10公里,距离费城大约60公里,距离纽约大约100公里。那时,我并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乡下人”,也没有人认为我是一个“乡下人”。
农村怎样实现城市化?是像今天许多凋敝甚至被抛弃的村庄那样“离乡离土”的城市化,还是像崖口这样“不离乡、不离土”的城市化?是把农民变成背井离乡的、“蜗居蚁寄”的城市新移民,还是在自己的家乡把农民变成有房有地的新市民?是跨越千万里去实现劳动力从第一产业向第二、第三产业的转移,还是在本乡本土实现这种转移?
崖口村的城市化道路,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事实上,河南刘庄、江苏华西、山东西霞口、河南南街、河南北徐等许多村庄都已经以类似崖口的方式实现了城市化。在这些村庄以“共同富裕”和“不离乡、不离土”的方式实现城市化的过程中,集体经济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个人自由
不久前,我访问了河南刘庄,河南南街,河南北徐庄,山东西霞口等多个依靠集体经济走上共同富裕道路的村庄。与这些村庄相比,崖口对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的尊重,给我留下特别深的印象。
根据我自己的经历,根据我的阅读和思考,我认为,集体经济能够长期维持稳定的最重要的条件是“自愿”,是保障人的自由。这里所说的“自由”,主要是指英国思想家以赛亚·伯林所说的“消极自由”,即“不做的自由”。在公共场所,我们不能保护一些人抽烟的自由(做的自由),但我们必须保护每个人不抽烟的自由(不做的自由)。
我本人曾经是插队落户的知青,曾经作为人民公社社员挣过11年的工分。离开农村以后,我一直与自己曾经下乡的生产队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迄今,我已经对一个生产队的发展近距离观察了45年。我认为,发展集体经济的一个重要的风险是对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的侵害。中国的合作化运动在许多地区遭受挫折的重要原因,就是对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的侵犯。
2012年夏天我走访了7个以色列的人民公社(基布兹)。根据我的理解,百年来以色列的人民公社能够稳定持续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对“自愿”原则的坚守,就是对个人权利的尊重。
在近30年崖口村坚持集体经济的过程中,崖口集体经济的大门一直是敞开的。事实上,由于紧邻港澳,许多村民曾经脱离集体的生产,到香港、澳门、广州、深圳去打工,去创业,去经营各种事业。对此,崖口一直坚持了来去自由的的原则。
今天,仍然有一部分村民参加集体的劳动,挣集体的“工分”。这些挣“工分”的村民,完全是自愿的,没有任何人强迫他们这样做,没有任何人可以强迫他们这样做。
崖口的实践显示,共同富裕不一定以自由为代价。我认为,人有不同的偏好,有的人更偏好“部分先富”,有的人更偏好“共同富裕”。对于那些偏好共同富裕的人们,崖口的实践可以带来启发,带来鼓舞,带来信心。
运用法律武器
市场经济是一种法治经济。没有法律的保护,寸步难行。我参观以色列人民公社的感触是,这些公社是建立在法治和市场经济之上的。如果没有受到法律保护的市场经济,这些集体经济寸步难行。
翻看陆汉满书记赠送给我的厚厚的资料,我发现,几十年来崖口村与方方面面不知道打了多少场官司,不知进行了多少次的法律诉讼。尽管中国的法治环境尚不够理想,尽管中国的市场经济尚有待完善,崖口村仍然努力地运用了现有的法律武器,维护了集体的利益。
崖口村集体经济中的中华文化血缘
崖口村村民主要属于谭、陆两姓,80%以上的村民姓谭,第二大姓是陆,其他姓氏的村民很少。在陆书记赠送我的资料中,包含一份刻印于明万历己丑年(1589年)的《谭氏家规》的影印件和一份刻印于咸丰己未年(咸丰9年,1859年)的《谭氏族规》的影印件。
万历《家规》要求“宗和党睦,互相勉励,共笃前勋,以复淳风”。
《家规》中规定设立“族长“,“族内年辈俱尊、人望所归者而定焉”。“族长”之外,设立“族正”,“以助族长之不及”。“族正”应“择其品行端方、矢公矢慎者而举立焉”。
《家规》中规定“严禁不得为奴隶。子孙当勤学业以光宗族。如学业不就者,当为农、工、商,自安本分……有与奴隶联婚者同罪”。
《家规》中不仅规定了“严禁盗卖盗砍祖宗坟茔树木”,而且写明“盗砍盗卖乡中风水树木者,罪亦如之”。
《家规》在“严禁为匪为盗”一款中还写明,“窃田园瓜果鸡犬等物亦集祠责惩,以听其自新”。
咸丰《族规》中要求后人“诗书相伴、礼义相绳”。
《族规》中规定,对于“强凌弱、众暴寡者”,“毋得徇私毋得坐视”。
《族规》中要求后人“敦孝弟以正人伦。夫孝弟为百行之先,家道之兴替系焉。若不孝不弟,则与禽兽何异?” 具体规定:“凡71岁者送袍金银1两,81岁者送袍金银2两酒1席,91岁者送袍金银3两酒1席,百岁者送袍金银10两酒1席,俱有吹手送至家中。”
关于助学,《族规》中规定:“凡考县试者帮银2钱,府县试者帮银5钱,考道试者帮银1大圆,其进庠者即以旱田3亩拨为帮书,至试费红金另议”。
关于祖山,《族规》中规定:“严禁盗卖祖山……倘有串党私卖勾引外人霸占者,则不孝莫大于是,一经查出,永革不许入祠”。
关于家族公田(尝业),《族规》中规定:“严禁盗卖尝业。夫尝业所以供祭祀而子孙赖之以受福也。倘有借端串卖则祀典有亏,不孝孰甚?其有犯此者即集祠联众,闻官究治,仍摈出不许入祠。”
《族规》中规定:“严禁为匪为盗……贻累房内者,其害匪轻。今后有犯此者,大则集祠重责,小则轻责,听其自新。如有屡犯不悛,仍即闻官治惩。”
《族规》中规定:“严禁开场聚赌及引诱子弟局赌。此等败坏风俗大乱家规,凡我房中,各宜砥砺。父训其子,兄教其弟,不可有犯。”
从《家规》和《族规》中,可以看见崖口村集体经济中的中华文化血缘。
生态选择
在珠江口,在伶仃洋畔,在周围步步逼近的钢筋水泥建筑中,崖口村保留了大片的农田,每年在这些土地上收获着粮食和蔬菜。站在大片的稻田旁,我联想到美国大片《阿凡达》。陆汉满书记就像一个“纳威人”的首领,试图保存自己的生活方式,试图抵抗工业化对家乡生态环境的改变。
导演卡梅隆在电影中提出了问题:纳威人是否可以保留自己的生活方式?走进工业化是纳威人唯一的选择吗?
我们已经看到,北美大陆的新移民已经改变了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原有生活方式,现代化进程正在改变着许多中国农村原住民的生活方式。崖口村周边的许多村庄的生活方式已经改变,农田已经从这些村庄消失。
一部分原住民保留自己生活方式的愿望是否可以得到宽容?非工业化的生态选择是否可以得到宽容?工业化是否人类的唯一选择?对此,我们或许可以更谨慎地下结论。
结语
与周围那些早早卖掉了土地的村庄相比,崖口村不仅没有生计窘迫的穷人,也积累了财富。在自己的任内,陆书记不仅实现了自己“保护弱者”的初衷,不仅实现了自己“不弃贫寒”的夙愿,而且为崖口带来了财富。即使是仅仅比致富,也把周围四里八乡的村庄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陆书记在接受《南方日报》记者赵洪杰采访时曾平静地说,37年来崖口村积累的财富有五六十亿元,“这是不容易的,我做到了,很知足,每个人都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我已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http://epaper.nfdaily.cn/html/2011-08/18/content_7000032.htm)
在陆书记的家中,我对陆书记说:“崖口的探索不仅仅造福了崖口村民,不仅仅改变了自己家乡的面貌,而且在乡村建设方面为全中国农民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在共同富裕方面可以给全中国农民带来启示,可以为全中国人带来启示。
2008年世界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出现了抗议资本主义的‘占领华尔街’的运动,希腊、西班牙、意大利等国相继出现严重的经济问题,对资本主义的抗议活动一波未伏,一波又起。崖口在共同富裕方面的探索,可以给全世界的人都带来启示。
我知道,凭借您的能力和见识,您完全可以像今天成千上万的基层干部一样,成为‘先富起来的人’。虽然您没有先富起来,但是您实现了自己‘不弃贫寒、造福一方’的初衷。‘公者千古,私者一时。’曾经在‘伶仃洋里叹伶仃’的文天祥丞相,实现了自己‘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愿望。50年来您在伶仃洋畔所做的努力,也会像文丞相一样,载入史册,光照汗青。”
(作者:谢小庆,北京语言大学教育测量研究所名誉所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