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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瑞云:惠施命题试释 
作者:[黄瑞云] 来源:[] 2007-05-08

  惠施,战国时代宋国人,曾经做过魏惠王的相,与公孙龙并称为名家学派的代表。其生平行事散见于《庄子》《国策》《吕氏春秋》等书中。《庄子·徐无鬼》叙庄子过惠子之墓,发表了一通怀念的感叹,可以推知其年辈较庄子稍长,约略孟子相当。《汉书·艺文志》著录《惠子》一篇,其书已失传。《庄子·天下篇》保存了惠子的十个命题,是现存探索惠子思想的主要材料。

  《天下篇》说:

  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
  今日适越而昔来。
  连环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本文试图说明两个问题:一是人们常把惠施命题称为诡辩,其实它具有深刻的思想,包含着朴素的唯物主义和辩证思想,不能简单地以诡辩加以否定;二是许多学者常用庄子思想来解释惠子,其实惠庄有着根本的不同,不能以庄解惠。

  我们先试释惠子十题,然后略加分析。


一、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这个命题是表述空间的极限的。空茫寥廊的宇宙究竟有不有边际?惠子认为,宇宙是没有边际的,“至大无外”,大到没有外沿,也就是无限大。同样,最小的东西小到什么境地?惠子认为,只有“至小无内”,小到没有体积才是最小的,也就是无限小。“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给无限大、无限小下了准确的定义。“大一、小一”就是无限大的宇宙空间和无限小的物质存在。

  古人用“一”来表现整体概念。哲学家们把宇宙万物原始的本体叫做“一”。“一者,万物之所从始也。”(《汉书·董仲舒传》)“一也者,万物之本也,无敌之道也。”(《淮南子·诠言》)所以王弼说:“一,数之始而物之极也。”(《老子注》)惠子把“至大无外”的空间叫做“大一”,“至小无内”的物质称为“小一”;“至大无外”就是大之极,“至小无内”就是小之极,正是“物之极”的意思。

  怎么知道惠子说的是物质空间呢?联系其全部命题看就知道了。命题的最后一题是“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他泛爱的是物,天地也是物,可知他所谓的“至大、至小”也必然是“天地、万物”。《管子·心术》云:“道在天地之间,其大无外,其小无内。”用语与惠施相似,含意却有所不同,《心术》说的是“道”无乎不在,它的道就是“气”,也就是气无乎不在,充塞于无限大的宇宙,存在于无限小的物质。《心术》据郭沫若说是宋銒,尹文的著作,惠子显然受了宋尹的影响,但他不是论述道存在的范围,而是直接描述物质空间的极限。


二、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这是前一命题在几何平面上的运用。几何平面是没有厚度的,而面积可以无限展开。因此从厚度上说是至小(无厚),从宽度上说是至大,“其大千里”是泛说,其实就是可以无限展开。

  这个命题并不是不可捉摸的,但经玄学家一解说就不可捉摸了,如成玄英说::“理既精微,搏之不得,妙绝形色,何厚之有!故不可积而累之也。非但不有,亦乃不无;有无相生,故大千里也。”(郭庆藩《庄子集解》,以下引成说同)这是以庄子“有生于无”的哲学来解说惠子的命题,所以就不可理解了。


三、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郭庆藩《庄子集解》引成玄英疏:“夫物情见者,则天高而地卑,山崇而泽下。以道观之,则山泽均平,天地一致矣。”用庄子的道来解释这一命题,显然是南辕北辙。

  胡适用地圆说来解释,认为地球是圆的,就这一边看天比地高,山比泽崇;从那一边说,天又在地下,泽也在山上。(胡著《中国哲学史大纲》)如果惠施如此了解地圆的道理,那是一项了不起的科学成就。但在惠施时代,科学尚未达到这样高的水平,胡适说无法从先秦典籍中得到佐证。

  《经典释文》引李颐云:“以地比天,则地卑于天,若宇宙之高,则天地皆卑;天地皆卑,则山与泽平矣。”其说至确。这个命题是以至大无外的“大一”作为前提的,在无限的“大一”即宇宙面前,天(假定有一个有限的空间)和地一样低,山与泽一样平。用无限大除任何数都等于零,在无限的宇宙下面,一般的差距自然就看不见了。

  这个命题带有诡辩的性质。在无限的空间,可以“略掉”天地山泽之间的差距;但在有限的范围内,天毕竟比地高,山并不与泽平,这种差距还是不能抹杀的。


四、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宇宙是无所谓中心的,每 个人看到自己的上空最高,而四周都低,不过是一种错觉。宇宙没有中心,所以任何时候都可以说太阳当中,也可以说太阳已经斜了。世间万物无时不处在变化之中。所谓“物”的“生死”并非单指生物的生和死,而一切“物”的生存与灭亡,即物的转化。任何物其生成发展的过程,也可以说是向灭亡转化的过程,所以说“物方生方死。”


五、“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同”就是事物的共性,统一性:“异”就是事物的个性,特殊性。“大同”和“小同”是属与种的关系,同属事物有其共性,同种事物也有其共性,两者不一样,惠子谓之“小同异”即小的同和异。世间万物有其统一的共性,这就是“毕同”,又有其各不相同的个性,那就是“毕异”,惠子谓之“大同异”即大的同和异。

  按照惠子的观点,世间万物千差万别,各有各的特殊的个性,是“毕异”的。一树的叶子似乎每片都一样,其实没有两片是完全相同的。世界万物又有其统一的共性,所以又是“毕同”的。我们用“物方生方死”来理解“毕同”,则是说世间的一切,都是一方面在“生”,另一方面又在“死”。用“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与“天地一体也”来理解“毕同”,则是说世间的一切,都存在一个统一的空间,且都由某种统一的物质所形成。


六、南方无穷而有穷

  南方是任何一方的代表。王先谦引宣颖云:“谓之南方,已有分际。”(王著《庄子集解》)意思是说,南方本是无穷的,说它是“南方”,就和北方有了界限,所以又是有穷的。

  宣说未必符合愿意。这个命题应联系“至大无外”的空间来理解。地分南北,是就我们所处的位置相对而言,在有限范围内,南方是“有穷”的。而在无限的空间内,无所谓南北,因而又是“无穷”的。


七、今日适越而昔来

  越是任何一地的代表。王先谦引定宣颖说:“知有越时,心已先到。”此说也未必符合原意。身今日适越,心昔日已到,把“身适”与“心到”两个概念相混,惠子不致如此肤浅。

  胡适仍以地圆解释这个命题。地是圆的,不同的地点,时间也不同。如从魏国到越是“今日”,对地球另一边的人来说已是“昔来”。前面已经说过,战国时代未必有如此明确的地圆观念。再说,地球这一边的人“今日适越”,地球那一边的人也不能说“昔来”。加上不同的主语,显然不合原句的意思。

  任继愈主编的《中国哲学史》说:这是“说明任何事物无时不在变化之中。”去到任何地方,总是要花费工夫走过一段路程,因此称呼时间的早晚,只看你从哪一个必经的地点来说。例如从魏国到越国,从到达地点的时间说是今天,但从出发地点的时间说,又是昨天了。因此,今天到越国,也可以说是昨天来的。这样说也很难理解。

  这个命题仍应参照李颐对“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的解释来理解。在无限的宇宙空间里,有限范围的距离等于在一个点上:从任何地方到达越的距离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今日适越”也可以说“昔来”。《荀子·不苟篇》:“山渊平,天地比,齐秦袭,……是说之难持者也,而惠施、邓析能之。”“齐秦袭”正是“今日适越而昔来”的意思。袭,合也。在无限的宇宙空间,有限范围的距离等于在一个点上,所以齐和秦是叠合的。同样的道理,燕和越也是叠合的,故“今日适越”也是“昔来”。


八、连环可解也

  成玄英疏:“夫环之相贯,贯于空处,不贯于环也。是以两环贯空,不相溶入,各自通转,故可解。”“可解”应指解开,通转不得谓之解开。任继愈同志主编的《中国哲学史》谓连环可以打碎,也可以说是解了。打碎与解开也属不同的概念。《战国策》载秦王送给齐国君王后一对玉连环,问她能否解开。君王后拿起铁椎一椎打破,对使者说:“谨已解矣。”这只是表现齐王后的机智和魄力,并不能用以回答思辩的命题。

  钱基博《读庄子天下篇疏记》全用庄子思想解释惠子命题,于此题云:“按此亦可明惠施为庄学之别出,庄周每好以连环喻道。”钱氏所引《齐物》《则阳》《寓言》诸篇,原文都是以“环”喻道,并非以“连环”喻道,两者并非一事。钱氏转述司马彪语云:“夫连环无端,所在为始。”查司马彪原文,明明作“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钱氏改易一字就全乖事理,“循环”可以“所在为始”,“连环”怎么可能“所在为始”呢?

  “连环可解”命题很难理解,可否用“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的观念来解释呢?假定一对连环都展开到“至大无外”,即无限大,也就等于一环,不再是一对连环,故可解。反之,如果两环缩小到“至小无内”,即无限小,两者都没有体积也就无所谓连环了。但此题原意是否如此,笔者没有把握,有待将来进一步研究。


九、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

  按照有限范围的概念,天下是在中央的,无疑在燕之南越之北。无限的宇宙是没有中央的,也就随处可以称为中央。司马彪云:“燕之云越有数,而南北之远无穷,由无穷观有数,则燕越之间未始有分也。天下无分,故所在为中;循环无端,故所在为始也。”其说近是。前解“今日适越而昔来”,与司马解释此题道理正同。

  王先谦说:“此拟地球中悬,陆路可达,故燕北即是越南。”后胡适亦持此说。但惠子之时,还未必有地球中悬的认识。


十、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天地万物是一个统一体:它共存于一个“至大无外”的“大一”,它共属于一种“至小无内”的“小一”。惠子认识到世间万物的统一性,又注意到世间万物的特殊性,他带着浓厚的兴趣去研究万物的规律。在先秦思想家中,以“物”为研究对象的,惠子是突出的一个;因而他具有“泛爱万物”的感情。

  惠子的著作已失传,他的命题我们无法看到他本人的解释。在《庄子》书中可以看到一些类似的词语,可以从中摸到理解惠子的某些线索。但也容易产生误解,致使不少人用庄子的思想去理解惠子的命题。其实,惠庄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是朋友,但更是论敌。他们在辩论中也可能相互影响,甚至吸取对方某些辩论素材或思想因素。然而他们思想的本质完全不同。在《庄子》书中,惠子总是作为批判对象出现的。

  惠子和庄子根本的不同,在于庄子的思想体系有一个核心的东西“道”,这个“道”和惠子的思想是不相容的。

  庄子所谓的“道”,是一个超感官、超现实的存在。它不可捉摸、无法感知,但是却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世界还没有形成的时候它就存在,而未来也永远不会消失。它高踞于一切现实世界之上,存在于一切物质现象之先。它生成了宇宙,生成了万物。在《大宗师》里庄子这样来描写他的“道”: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郭沬若认为“为”系“象”字之误)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世界上一切具体的存在都是暂时的,虚幻的,变化不定的,只在“道”是唯一的真实,唯一绝对的存在。唯其如此,所以世界上一切现实的东西,在“道”面前都没有意义;一切具体的差别,在“道”看来都可以等同。庄子从这里出发,结果走向了彻底的虚无主义。

  怎么知道惠子的思想不同于庄子之“道”呢?这可以从庄子对惠子的批判中反推出来。从惠子的命题中可以看出,他希望探索世间一切存在的本原,试图了解纷然杂陈的世间万物之间的关系。他并不用庄子之“道”来统率他的认识,更不用这个“道”来否定一切。所以《天下篇》的作者(不论是否庄子本人,表述的是庄子的思想)说他“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可见惠子不同于庄子之“道”。后文还说惠施“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乎!其于物也何庸!”所谓“天地之道”其实就是庄子之道。庄子用这种“道”来否定惠施,怡好证明惠施是“背”庄子之“道而驰”的。庄子崇奉他的“道”,否定任何“知”的可能性;惠子则“泛爱”他的“物”,并试图摸索客观世界的规律和法则。惠子批评庄子的议论“大而无用”,庄子讥诮惠子的学术“其道舛驳”;他们的相互攻击正好说明他们分歧的实质所在。

  如上所述,惠庄异道,因此绝不能以庄解惠。把惠子的命题纳入庄子思想的范畴,必然是方凿圆枘,杆格而不相容的。在庄子看来,一切大小高低、生死、同异,都可以齐一。如果惠子表现的是庄子的思想,则这些命题都没有意义,也就根本不需要存在。

  惠子的命题有一些确有诡辩的色彩,但他的主要命题并非诡辩,在貌似怪诞的形式包含着深刻而严肃的思想。

  惠子命题中表现的卓异思想之一,是认识到世界的物质性。

  庄子认为构成世界最根本的东西是“道”,惠子则认为构成世界最根本的东西是“物”。把惠子命题第一个和最末一个联系起来,可以看出,他认为构成世界纷陈“万物”,同时又是“一体”,即“至大无外”的“大一”和“至小无内”的“小一”的统一体。这和庄子那种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神秘的“道”比较起来,其价值不可同日而语。“大一”、“小一”虽纯系思辩的产物,并未通过实验加以证明,但这更说明其思想之卓越。认为宇宙是一个没有边际的无限空间,完全符合客观的真实,比任何有限空间的设想都要高明。设想世间万物都由某种无限小的物质构成,与西方哲学中的原子假设颇为相似。

  钱基博《疏记》谓惠子“大一、小一”之说“即(庄子)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之意。”此以庄子的“一”(庄子“道”的同义语)释惠子之“一”。对惠子思想是一种歪曲,而庄子本人也不会同意。《秋水》篇里河伯和北海若的一段对话很能说明这个问题:

  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

  “至精无形”就是“至小无内”,“至大不可围”就是“至大无外”,可见这个“世之议者”正指惠施。北海若(庄子的化身)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他说:“夫精粗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这本来说得不错,物质性的东西,不管它多么大,多么小,总还是可以言论,可以意致。(这段话间接说明了惠施的“大一、小一”确指客观存在的“物”,而不是任何别的东西。)但北海若接着把话头一转,认为这些至大至小的“物”都是“有形”的东西,没有讨论的价值,只有“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才是他所追求的有意义的东西。用言语无法讨论,用思维无法达到的东西,也就是他那玄之又玄的“道”,它是不讲大小粗细的。这段话充分地表明了他们的原则区别:“世之议者”试图研究大小精粗的“物”,庄子则醉心于他那不讲大小精粗的“道”,两者是格不相入的,不能混为一谈。

  我们还应该注意“天与地卑”这个命题。“天与地卑”的命题否定天和地在有限空间的相对差别,有其诡辩的一面。但它有一个非常可贵的内核,就是它对于“天”的物质性的认识。不仅殷周时代的统治者把“天”当成一个具有意志的神,就是一些哲人也常把“天”看作有人格意志的存在。孔子罕言天,但还是把天看成“四时行焉,万物育焉”的主宰。墨子公开宣称天有意志,可以赏善罚恶。孟子也认为天是可以决定天下与谁的“大钧”。惠子却彻底取消了天的人格性质,把天看成是“至大无外”的“大一”里面的一个组成部分,是和地一样的物质存在。扫除了迷蒙在苍苍“天”上的神秘的云雾,还天一个自然的面貌,不能不说是一种卓越的认识。稍后于惠子的荀子论述的天,就完全是自然的天,物质的天,把天从人格神的迷雾里解放出来了。

  “道”和“物”的对立,是惠、庄思想的根本分界。在惠子的命题中是没有庄子的“道”的印记的。恰好相反,他的命题放射出对世界的物质性认识的光辉。

  惠子命题里另一个重要内容是关于事物变的思想。

  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的命题里。太阳运动不息,不会有一个静止的“中”。任何物的生成,也就开始走向灭亡。变是一切事物的“毕同”。这一认识符合客观事物的发展规律,符合辩证法的基本原则。

  由于《齐物论》里有“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话,人们常用来解释惠子的这个命题,甚至有人把《齐物论》的著作权也判给惠子。这是一个很大的误解。惠子命题和《齐物论》上的话仅仅是形式上的相似,实质上完全不同,首先,他们讨论的对象不同。《齐物论》说:“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庄子认为,人世间的是非不足凭,你以你的为是,以我的为非;我以我的为是,以你的为非。有是才有非,有非才有是。圣人反对一切是非,“而照之于天”即照之于“道”。用“道”来抹杀一切是非。王先谦指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并非说的生物现象,而是说的是非问题:“然其说随生随灭,随灭随生,浮游无定;郭(象)以此言生死之变,非是。”王说是对的。庄子在这里说的是人世间的是非,惠子研究的是事物发展的规律:说的不是一回事。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他们的思想基础不同。庄子认为世间一切事物都可齐一视之,他否定一切事物的差别。王先谦集解引苏舆云:“天下之至纷,莫如物论。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无与于我,然后忘彼是,浑成败,平尊隶,均物我,外形骸,遗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于无穷。“苏氏之说抓住了《齐物论》的主旨。庄子是极端的相对主义者,他泯灭是非,混一成败,齐生死,同梦觉,不承认任何存在的真实性,陷入了否定一切的泥坑。惠子命题则是表述事物发展的规律,他看到事物的发展变化,并非否定其存在的真实性。“物方生方死”,是说没有一成不变的“生”,没有一成不变的“死”,“生”的开始也即是“死”的萌发;在其“生死”(生成与灭亡)的过程中都是“物”。

  认识到事物分类范畴的根据和各个事物的特殊性与统一性,是惠施学说又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

  惠子的“同异命题”包括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他把事物之间的关系,区别为“大同”与“小同”,给事物的分类提供了哲学上的根据。某些事物有某种共同的特性,可以归为一科。同科事物中的某一部分又有某种共同的特性,可以归为一属。同属事物中的某一部分又有某种共同的特性。可以归为一种。一切分类范畴都可以照此类推。如动物的分类。凡有脊椎这一共同特性的归为一门,称脊椎动物门。脊椎动物门中凡有哺乳这一共同特性的归为一纲,称为哺乳纲。哺乳纲中凡有食肉这一共同特性的归为一目,称为食肉目。照此类推,目下可以分为若干科,科下可以分为若干属,属下可以分为若干种。按照惠子的命题,这此分类范畴的共同特性叫做“同”。每一分类范畴的共同特性对比它小的分类范畴来说是“大同”,对比它大的分类范畴来说是“小同”。人类只有认识到“大同、小同”的区别,即认识到不同分类范畴的不同的分类根据,对事物的分类才有可能。我们知道,懂得对事物进行分类是科学研究达到一定高度的表现。例如,只有到了把生物科学地分类,才有真正的具有科学意义的生物学;当人们懂得了化学元素的分类,化学研究才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惠子“大同、小同”命题的提出,是战国时代的生产水平、人们对自然的认识水平有了相当的进步的反映。当时的科学水平毕竟非常低下,而惠子能够从哲学上提出对事物分类的普遍规律,不能不说是一个卓越的成就。

  “同异命题”的另一方面是,他认识到了万物的“毕同”与“毕异”。所谓“毕同、毕异”,说的是事物 的统一性和特殊性。事物都有共同的统一性,这是“毕同”;又都有各自的特殊性,这是“毕异”。惠子这一命题,长期遭到误解,认为他只强调“同”的方面。远在战国当时,他的学说就被称为“合同异”。直到现在,“合同异”仍被用来概括惠学的内容。一种通常的看法是,惠施“片面地夸大了事物性质的‘同’的方面,忽视了事物之间的差异,为相对主义开了后门。”诚然,惠子在“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这些命题中强调了无限范围中的“同”,忽略了有限范围内的“异”,也就带有诡辩的性质。但其中有它合理的内核,我们前面已有所分析。但是,当惠子研究事物“同异”的普遍规律的时候,他是既看到事物的“毕同”(即统一性),又明确地说到了事物的“毕异”(即特殊性)的;他并没有夸大“同”的方面并忽视事物之间的差异。

  人们常常把惠子“毕同、毕异”说同庄子的“齐物论”混为一谈,常常引用《齐物论》下面这两段话作为它们相同的根据: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桅橘怪,道通为一。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为小,莫寿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庄子所说的“一”就是他的“道”。“道”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世界万物千差万别,存在它里面的“道”却没有差别,所以说“道通为一”。世间万物都会变化,在它里面的“道”却永不变化,所以说“道通为一”。“道”就是“我”,“我”也就是“道”;所以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庄子宣扬的是一种深微的人生哲学,与惠子研究万物之间的关系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情,绝不能视同一律。

  人们常常引用的另一段话是《德充符》说的“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视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形式地看,这段话很象惠子“毕同、毕异”说,实质完全不同。庄子所说的“异”,固然也是说的万物之间的差别;但他所说的“同”,是指存在于万物之间的“道”。事物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所以说“肝胆楚越也”,但存在它们中间的“道”却毫无差别,永恒不变,所以说“万物皆一也”。这与惠子所说的事物的共性与个性、统一性与特殊性完全不同。

  最后应该谈到惠子对人生的积极态度。

  庄子是彻底的厌世者,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加以否定,甚至把生命都看成赘疣。现实世界既然缺乏任何的寄托,于是“道”就成了他最好的麻醉剂。他把自已禁锢在虚无缥缈的“道”的云雾里,认为人世间的一切幸福悲哀,是非长短,生死有无,一概没有意义,全可齐一视之;所以他歌颂“无为”,宣扬“无用”,主张自身也忘掉,追求“无所待而游于无穷”的绝对的“逍遥”。(至少他表面是这样宣扬,他内心真正的希冀是另一回事。)惠子与之相反,他的思想和行动都是入世的,对人生采取积极的态度。庄子“宁曳尾于泥涂”也不受楚王的礼聘,惠子则不然,他做了魏惠王的相。《秋水》篇叙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惠子怕庄子来夺取他的相位,在国中搜了三天三夜,结果受到庄子的讥诮。这是传说,作者是右庄左惠的。但即使是这样偏颇已极的故事里也可以看出,惠子是入世的,积极的。庄子则相反。庄子把惠子积极的态度讥之为鸱鸮守着它的死老鼠,而他自己则是高飞的凤皇。表面看来,庄子超脱极了,惠子则是世俗的。然而庄子的超脱是消极透顶的,而惠子的世俗则相当可贵。再看《逍遥游》里关于樗林的辩论。樗这种树,据说“其大木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惠子认为这种树什么用也没有,庄子认为无用之用正是它的大用。惠子是主张实用的,庄子却鼓吹“无用之用”。他们处世之道不同,畛域是极为分明的。

  《德充符》有一段惠、庄关于“情”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得不谓之人?”
  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
  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这段对话表明,惠子认为人是应该有感情的,不管庄子对他的所谓“无情”作何解释,就叫“不以好恶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罢,总归是要对一切漠然置之。他们对生活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对惠子“泛爱万物”的思想,必须放在他积极的人生态度的基础上来理解。如果对生活缺乏热情,是不可能“泛爱万物”的。《天下》篇一再批判惠子“弱于德,强于物”,“散于万物而不厌”,“逐万物而不反”,这些话从正面说正是“泛爱万物”,说明了他同庄子之道相违,说明了他探索万物的广博。

  《天下》篇记述“南方有倚人焉,日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偏为万物说”。这个黄缭是南方人,和屈原是同乡,看来很有点屈原式的质疑求实的精神。惠子的“万物说”没有流传下来,就他现存命题的奇特和思想的深刻推测,他的“万物说”一定是相当可观的。

  惠子“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是思想也历来受到误解。人们常把“泛爱万物”同庄子《秋水》篇里“兼怀万物”的话等同起来,把“万物一体”同《齐物论》中“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看成一个意思。“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实质前面已有所分析,其与惠子“天地一体”的思想毫不相涉是明显的。惠子的“天地一体”属于“万物毕同”,亦万物有它的统一性。庄子的“万物与我为一”即万物与我均是“道”的体现。两者完全不同。对“兼怀万物”也必须加以分析。《秋水》篇说:“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无拘而志,与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谓谢施;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兼怀万物,其孰承冀?是谓无方,万物一齐,孰短孰长?”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要泯灭一切事物的差别,什么东西都可以齐一视之。“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意谓对世间万物都一例看待,没有谁会受到什么帮助。可见所谓“兼怀万物”是要冷漠对待一切,与惠子“泛爱万物”完全异趣。

  惠子非常重视“物”的研究,对“物”有特别的感情,他有强烈的求知的欲望。庄子是反对这种研究的,他根本否定“知”的可能性。他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认为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是太危险了。这一思想在《秋水》里发挥得更为尽致:“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生命是如此短促,根本不可能去穷尽物的究竟。从这种思想出发,所以他指责惠子“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与影竞走也”。“逐万物而不反”,正好说明惠施勇于钻研万物的精神。正因为如此,所以惠施才能“泛爱万物”。象庄子那样把求知看成是危险的事,当然不可能去“泛爱万物”。

  《齐物论》也有一段关于“知”的论述:“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这段话说得非常彻底。不承认有任何“物”的存在,才是最高的“道”,“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承认有物就坏了;承认有物,就一定有是非;有了是非,就一定会损害道;损害了道然后才产生爱。庄子的“道”彻底地否定“物”的存在,也彻底地否定“爱”的必要;这和惠子“泛爱万物”是思想是完全对立的。

  惠子的命题形式恢宏诡谲,思路恣纵开阔,广及太空之外,细入毫末之微,把人们的思想引向极其广阔的认识领域,是中国古代哲学的星天上倏忽飞驰的彗星,它的光芒将长远地给人启发。然而惠子终究未能形成一个具有足够规模的学派。他的著作已经失传,我们无法究其原委。大概惠子哲学中缺乏一个“一以贯之”的主体,未能建立一个完整的体系。当时自然科学的水平还很低,他的“万物说”免不了掺有怪诞的成分,也未能摆脱诡辩的形式,这都妨碍了他的学说的发扬。保存惠子命题的《天下篇》的作者对惠子采取否定态度,后世注家又反过来把惠子思想纳入庄学的轨道,如此惠子思想就变得神秘而不可理解了。我们必须把惠子思想从历史加给它的深尘积垢中发掘出来,使之重新放出它原有的光彩。


                                  

  (原载《社会科学研究》,1982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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