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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玉忠:伍非百《形名杂篇•名理第五》译释 
作者:[翟玉忠] 来源:[] 2011-09-27

在《列子·仲尼篇》和《庄子·天下》中,记载了几十个古代名辩家论题。比如公孙龙子,除了“白马非马”,还有“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孤犊未尝有母”诸多论题,而今本《公孙龙子》中,上述论题中完整保存下来的似乎只有“白马非马”这个论题。

 

扬雄《法言》称,“公孙龙诡辞数万”,《汉书·艺文志》称“《公孙龙子》十四篇”,而流传到今的,包括后人辑的《迹府》在内才六篇三千多字,看来《公孙龙子》的大量论述都失传了。

 

在这些论题中,惠施的十个论题最值得注意,因为《惠子》一书亡佚已久,而《庄子·天下》所记惠施的十个论题又是一个相对完整的体系。这十个论题分别是:

 

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

 

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

 

天与地卑,山与泽平。

 

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

 

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

 

南方无穷而有穷。

 

今日适越而昔来。

 

连环可解也。

 

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也。

 

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

 

黄克剑教授指出,这十个论题都是借“合同异”来表达一种“泛爱”的价值取向。他解释说:“‘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这个收摄前九个论题的论题,申示的是‘合同异’之辨的价值内涵:既然‘大一’与‘小一’之间的天地万物都既相‘异’又相‘同’,那么,从相对的‘同’处看,天地原只是‘一体’、一个不可割裂的整体,人处在这样的‘一体’世界中,就应该同类相惜、同体相爱而‘泛爱万物’。‘泛爱’是‘合同异’之说的主题,是惠施所有‘苛察缴绕’之辞的命意所在、谜底所在。”(黄克剑:《名家琦辞疏解:惠施公孙龙研究》,中华书局,20103月,第79页。)

 

《荀子·非十二子》评惠子云:“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通“奇”——笔者注)辞,甚察而不惠,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惠子以雄辩论圣王之道,而被称为“怪说”、“琦辞”,荀卿之论似乎有失偏颇。

 

一、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庄子·逍遥游》)

 

释义:

 

瞎子没有办法同他共赏纹样的美丽,聋子没办法同他共听钟鼓的乐声。难道只是在形体上有聋子和瞎子吗?认识上也有聋子和瞎子的啊!

 

二、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庄子·养生主》)

 

释义:

 

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而知识是无限的。要想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限的知识,就会很疲倦了。明知如此,仍要汲汲以求地追求知识,那就会更疲倦了。做善事不能有求名利之心,做恶事不能以刑罚为标尺,顺着自然之道以为常法,就可以保全身躯,保全天性,奉养双亲,享尽天年了。

 

三、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虽然,有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庄子·大宗师》)

 

释义:

 

认识了自然的本体,也认识了人的作用,这样的认识才算达到了最高境界。认识自然的本体是自然产生的。认识人的作用是用自己的智慧所认识的,去保养自己的智慧所不能认识的,使自己能享尽自然所赋予的寿命而不中途夭折,就是最高的智慧。虽然如此,但是还有问题。认识一定要有可反映的对象做为条件而后能断定是否正确。而作为认识所反映的对象的条件则是变化不定的。你怎么知道我所说的自然本体不是人为呢?所说的人为不是自然本体呢?有了真人而后才能有真理性的认识。

 

伍按:

 

名辩之学,必待“故”而后成也。“故”者以“知”为本。然“知”之所能,亦有限度,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之知,而欲穷无涯之事,此殆为不可能者。故不但形骸有聋盲,而知亦有聋盲。聋盲之知,安足信任!故欲待知以求当者,而不知所待又有所待而后当也。所待无穷,而知之究竟亦无穷,安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安知吾所谓人之非天乎?故曰“有真人而后有真知”。真人既不可知,而真知亦终不可得。

 

翟按:

 

庄子是在讲大道智慧,而学者们总是在思辨的层次上去理解,称庄子是不可知论者,简直是文不对题;庄子是说,思辨的知识总是不完备的,人不断地去找原因“故”,而原因后面又有原因,所以总也找不到真正的大道,于是庄子感叹:“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庄子说“有真人而后有真知”,是说体道的圣人才能得大智慧,《庄子·大宗师》还详细论述了真人的境界,如“其寝不梦,其觉无忧”等等,值得细细参究。

 

四、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

 

释义:

 

世人之所以尊贵于道,是根据书上的记载,而书上所记载的不过是言语,言语有其可贵之处。言语之可贵处在于达意,而意有所从出之本。意所从出之本,是不可以用语言相传授的,而世人却看重语言,把它记载于书而流传。世人虽珍贵它,我还是认为它不足珍贵,因为那被珍贵的并不真正值得珍贵。故而,用眼睛可以看得见的,是形状与颜色;用耳可以听得到的,是名称与声音。可悲呀!世人以为得到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足以获得其真实本性。依据形状颜色名称声音确实不足得到其真实本性,所以,真正知晓的人并不言说,讲说的人并不是真知,而世人又怎能懂得啊!

 

伍按:

 

学者以书本为智识,固不可靠。即亲观实证,亦不尽然。盖亲观实证亦不过据形色名声以求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此极言“求知”之不可能,与夫“求知方法”之不可倌任也。以上皆为反对名家“求真知”而发。

 

翟按:

 

世人执着名相,庄子反复破之。圣人苦心,多如此!《金刚经》上说:“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也是讲大道超越形色名声;说庄子反对名家“求真知”显然不符合实际,因为庄子也主张“名止于实”(《庄子·至乐》),同时明确反对“无其实而得其名”。《庄子·大宗师》载颜回问孔子之言曰:“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这里,《庄子》借颜回之口表达了名与实应当相副的意思。

 

五、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肖翘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庄子·胠箧》

 

释义:

 

从前有古帝王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在那个时代,民用结绳方法记事,以其所食为甘美,以其所衣为漂亮,以其习俗为快乐,以其居处为安适,相邻之国互相望得到,民众直到老死也不互相交往。像那样时代,就是治理得最好的了。当今之世,竟然要让民众伸长脖子、踮起脚跟企盼。听说“某地方有贤人”,就带足食粮,奔往贤人之处,搞得在家里抛弃了亲人,在外面丢掉了所主管之政事,他们的足迹踏遍诸侯国土,车子的辙印交错于千里之外,这都是君主崇尚智慧的过错。君主诚心崇尚智慧而抛弃大道,天下就要大乱了。何以知道是这样呢?弓箭、罗网、机关方面的智巧多了,空中的飞鸟就要被扰乱;钓具、鱼网、鱼篓方面的智巧多了,水中的鱼类就要被扰乱;削木桩布成各类网具的智巧多了,山泽中的野兽就要被扰乱;运用智谋欺骗,使人不知不觉中深受毒害,把坚白之辩纠结在一起,把同异之辩加以曲说诡辩,这类智巧多了,故风遗俗就要受其迷惑。所以,天下常常发生大乱,罪过就在于崇尚智慧。天下人都懂得去探求他所不知道的,却不懂得去探求他所知道的;都知道责难他认为恶的,却不知责难他认为善的,所以天下就大乱了。因此,这样作就会上遮蔽日月之光明,下销毁山川之生命,中破坏四季之正常运行。蠕动爬行的小虫,微小的飞虫,都无不因此而丧失其本性。崇尚智慧之祸乱天下,如此之厉害呀!从夏商周三代以来就是这样。舍弃淳厚朴实之民而喜爱奔波劳碌不肯停歇之有才艺者,废弃恬淡无为的风尚而喜欢多言不倦的游说,多言不倦的游说已经把天下搞得大乱了。

 

伍按:

 

此言“好知”之过,使天下之人皆乱其本性,舍其所已知者,而求其所不知者。不知“不知之知”,固不可求而知,而已知之知,亦未必能遂为真知。徒相逐于蒙昧之途,自以为疑,自以为悟,欣慰与烦恼之感情,互为替代而已。

 

翟按:

 

中国清静无为、与时变化的史观与西方进化主义的、线性史观完全不同,前者符合人类的本性及宇宙大道,后者则是违背人类清静本性及宇宙大道的。然而自十九世纪末以来,在救亡图存的现实压力下,进化主义盛行,至今已经渗入普通中国人的骨髓。如何清除其影响,是一个大课题。

 

六、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庄子·达生》)

 

释义:

 

通达生命实情的人,不努力去做无法作到的事;通达命运实情的人,不努力去知智力所不能达到的领域。

 

七、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至言去言,至为去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庄子·知北游》)

 

释义:

 

他们只知所遭遇到的,不知所未曾遭遇到的;只能作到力所能及的,不能作到力所不及的。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本来就是人所不能避免的。那些人强求避免人所不能避免的方面,岂不也是可悲的吗!至道之言去掉言说,至道之为去掉有为。想齐一人们所得之知,则是浅陋的。

 

八、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若有不即是者,天均败之。(《庄子·庚桑楚》)

 

释义:

 

学习的人,学他所不能学的;实行的人,行他所不能行的;辩说的人,辩说他所不能辩的。认识止于他所不能认识的,就达到顶点了。假如有不这样做的,就要损害自然均齐的状态。

 

伍按: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而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岂不亦悲哉。”观此数语,则逐无极,穷无穷,以务免乎人之所不能免者,皆庄子之所认为可悲悯者,以为是徒劳而已矣。齐知之所知,一寓诸庸。其知之所无奈何者,存而不论可也,不必强不知以为知也。如是,则古今哲学上所欲追求之问题,以及追求此问题之方法,及研求方法论之所以然者,皆庄子所认为痴人逐影之类也。

 

翟按:

 

伍非百先生的按语道出了东西哲学的相异之处,中国哲学的根基在离于言思的道,而西方哲学的根基则在思辩,二者属于不同的层次。学人若深陷思辨之中,实在是无异于“痴人逐影”。美国学者包卓立(William Bodri)在其所著的《苏格拉底也是大禅师》一书的绪论中这样写道:“从历史上看,这条哲学与逻辑之路终究不能令人满意。像宗教一样,哲学也不能为生活的意义提供一个坚实的、经得起考验的解答。换言之,思维的研究仅仅是对一种瞬息即逝的意识的研究,而不是导向对现实的直接体悟。”(William Bodri:《苏格拉底也是大禅师》,王雷泉主译,老古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绪论第17页。)

 

九、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大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雌雄片合于是庸有。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议之所止。”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大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斯而析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或使则实,莫为则虚。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可言可意,言而愈疏,未生不可忌,已死不可徂。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未,其来无止。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道不可有,有不可无。道之为名,所假而行。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非言非默,议有所极。”(《庄子·则阳》)

 

释义:

 

少知说:“四方之内,六合之中,万物怎样产生的?”大公调说:“阴阳相互照应,相互侵害,相互条理,四时相互代谢,相互产生,相互消灭。欲求、厌恶有去有来,于是有起有落。雌雄交配,于是常有。安危相互更替,祸福相互转化,缓急相互摩擦,聚散相互依存而成。这是有名实可记的,有精微可载的,随时序相治理,按桔槔起伏相作用,物极则返,物终则始,这是万物的共有的规律。言论的穷尽,知识的所达,只限于物的范围而已。识道的人,不追随物的消失,不探求物的起源,使议论停止在这里。”少知说:“季真主张的莫为,接子主张的或使,这两家的议论,谁符合事物的实情,谁偏离了事物的真理呢?”大公调说:“鸡鸣狗吠,是人所共知的。虽然有大智大慧的人,也不能用语言说出它们所以自然变化的原因来,又不能用心意推测出还会有什么动作。由此分析它,精微达到无与伦比,大到无法围量。说或有所使,称莫有所为,都未免在物上立论,而终究是过而不当的。或使的主张则大实而不虚,莫为的主张则太虚而不实。有名有实,是物实体的所在;无名无实,是物的虚无大道。可以言论可以意会,愈言说离道愈远。未生的不可回避,已死的不可阻止。死生相隔不远,道理不可认识。或有所使莫之所为的主张,都是疑惑的假说。我看它的本源,它过往无穷。我求它的迹象,它的未来没有终止。没有穷尽没有终止,是语言无从表达的,与物具有相同的规律;‘或使’、‘莫为’既为言论所本,又和物同终始。道不可以有形来形容,又不可以用无来形容。道的名称是假借而运用。‘或使’‘莫为’的主张,只限物的一个方面,怎能符合于大道呢!言论足,则终日言说的尽是道;言论不足,则终日言论的尽是物。道是物的极点,言论沉默不足以表达它,不用言论,不用沉默,这是议论的极点。”

 

伍按:

 

此与前论“知”各条相明。“知之所至,极物而已。”此求知方法所能为力者,止于物而已矣。过此则非所能。故曰“知止其所不知,至矣”。“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此求知方法所不能为力者。所谓“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可奈何”是也。

 

翟按:

 

大道,可以心感,而不可言说,有可言说者,即有形之物。上文所谓:“有名有实,是物之居;无名无实,在物之虚。”下根之人,执著于名相,所以否认虚灵大道的存在,对于修道证道者,则嗤之以鼻。今日多少学人,自己不注心于道,穷诸玄辩,断人慧根,诚可悲也!

 

十、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已乎!已乎!且无所逃。此所谓然与然乎!(《庄子·则阳》)

 

释义:

 

万物有它的生而看不见生它的根源,有它的出处却看不见它的门径。人们都重视他的智慧所能知道的,而不能凭他的智慧所不知道而后知道的道理,可不是所谓大疑惑吗?算了吧!算了吧!况且没有能逃避得了的,这就是你说这样他说那样吗!

 

伍按:

 

“然与然”即“然于然”,乃古有是说而庄子引用之。《齐物论》之“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然于然,不然于不然”,即此说之全句。前章孔子问老聃所举有人于此“可不可,然不然”,即此说之敌论。

 

翟按:

 

道是绝对独立的,无所不在,百姓日用而不知。而所谓“然与然”,是说相对之物,都不究竟。修道之人,就是要摆脱这种人我,是非的二元对立,以及由此产生的诸多烦恼,回归人类清静有本性,回归宇宙清静的大道。

 

十一、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女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庄子·秋水》)

 

释义:

 

庄子和惠子一道在濠水的桥上游玩。庄子说:“鯈鱼在河水中游得多么悠闲自得,这就是鱼儿的快乐呀。”惠子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庄子说:“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惠子说:“我不是你,固然就不知道你的想法;你本来就不是鱼,你不知道鱼的快乐,就是可以完全确定的。”庄子说:“请从我们最初的话题说起。你说‘你是从哪里知道鱼的快乐’等等,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道鱼的快乐而却又问我,所以我说我是在濠水的桥上知道的。”

 

伍按:

 

凡万物异则不能相知,不相知则研究辩论之道废。故凡相与研究辩论者,必先承认“异类可以相知”之一前提,而后一切乃能说起。庄、惠濠梁之辩,世称妙谛,实则一“异类相知不相知”之问题耳。惠子既与庄子辩,而承认异类不相知,是陷于“自语相违”之过。

 

翟按:

 

近世混乱的东西学术之辩中,多出于“异类不相知”,这主要是因为西方学人将中国文化诠释为“第二等的基督教”,而中国学人又大多只会鹦鹉学舌之故。夏威夷大学哲学系教授安乐哲 (Roger TAmes) 曾经举例说:“西方把中国传统思想翻译成英文的时候,我们把它作为一个第二等的基督教,我们把你们的‘天’翻译成一个大写的一个Heaven,在一个西方人的心目中,Heaven就是上帝;我们把你们的仁义的‘义’翻译成righteousnessRighteousness是按照上帝的意志而行为的一个字……”

 

十二、惠施多方,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历物之意,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今日适越而昔来。连环可解也。我知天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卵有毛,鸡三足,郢有天下,犬可以为羊,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热,山出口,轮碾不地,目不见,指不至,至不绝,龟长于蛇,矩不方,规不可以为圆,凿不围枘,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镞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时,狗非犬,黄马骊牛三,白狗黑,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惠施日以其知与人之辩,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此其柢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曰:“天地其壮乎!”施存雄而无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弱于德,强于物,其涂隩矣。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夫充一尚可,曰愈贵道,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散于万物而不厌,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悲夫!(《庄子·天下》)

 

释义:

 

惠施懂多种学问,他的著作能装五车,他讲的道理错综驳杂,他的言辞不当于道。观察分析事理,说:“达到没有外部的无限大,叫做大一,达到没有内部的无限小,叫做小一。没有厚度,不能积累,却可大到千里。天和地一样低,山泽一样平。太阳刚正中就偏斜,万物刚出生就死亡。大同与小同的差异,叫做‘小同异’。万物全同全异,这叫做‘大同异’。南方没有穷尽而又有穷尽,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已经来到。连环是可解开的。我知道天下的中央,在燕的北方越的南方。广泛爱万物,大地是一个整体。”惠施把这些当作最大的真理,显示于天下而引导辩者,天下的辩者都愿意和他争论。蛋有毛,鸡有三脚,楚国的鄂城包容天下,大狗可以是羊,马有蛋,蛤蟆有尾巴,火是不热的,山是有嘴的,车轮碾不着地,眼睛看不见东西,指称不能感觉不到,即是感觉得到也不能达到穷尽,乌龟比蛇长,曲尺不能画方,圆规不能画圆,卯眼不能围住榫头,飞鸟的影子未曾移动过,箭头疾飞却有不能行进不能停止的时候,狗不是犬,黄马骊牛是三个,白狗是黑的,孤马不曾有母亲,一尺长的鞭,一天截去一半,万世也截取不尽。辩者们用这些论题和惠施相辩论,终身辩论不完。桓团、公孙龙都是辩者一类的人,蒙蔽人的思想,改变人的意见,能辩胜别人的口舌,而不能折服人心,这是辩者的局限。惠施每天以自己的智慧与人辩论,专门与天下的辩者创造怪论,这就是他们的概况。虽然惠施的口辩,自以为最高明,说:“天地能比我更伟大吗!”但惠施有雄辩之才而不了解道术。南方有一个奇怪的人叫黄缭,问天地为什么不陷,风雨雷霆形成的原因。惠施不谦虚地回应,不加思索地对答,遍及万物加以解说,又说个不停,多而不止,还以为说得少,更加一些奇谈怪论。把违反人之常理的做为实情而要以辩胜别人取得名声,因而和众人的看法不协调,削弱德的修养,强调对外物的分析,他走的道路是曲折的。由自然规律来看惠施的才能,他就像一只蚊子一只牛虻的徒劳之功罢了。对于万物有什么用处!他充当一家之言还算可以,说他尊重大道,也差不多,但惠施不能够以此一家之言自安于道,分散心思追逐于万物而不厌烦,最终以善辩成名。可惜呀!惠施的才能,使人放荡而无所得,追逐万物而知迷不返。实在是以声音止回响,以形体与影子竞走。可悲呀!

 

伍按:

  

此述惠施之辩。公孙龙、桓团及当时辩者之说,亦附见其中。惠施之书今不传。由今庄子之书观之,其好微妙之论,殆与庄子同。其与辩之庄周及当时辩者所提出之问题,皆属于自然哲学范围。惟庄子善言“道”,而惠施精于“物”。如本篇所传“小一、大一”“毕同、毕异”“有穷、无穷”“今适昔来”诸问题,皆属于“时”“空”“质点”,与周秦诸子喜言“天道”“人事”者异趣。庄子评之曰:“弱于德,强于物。”又曰:“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曰:“散于万物而不厌。”曰:“逐万物而不反。”其“即物穷理”之精神,颇有希腊诸哲之风。中国学人具有创建自然科学之精神者,当以此派为代表。惜乎!其畴范统系未立,而遽为庄周,荀卿、韩非一派“寓庸”之论所夺。千载绝学,于焉沉响,是亦中国物质科学不发达之朕兆欤!

 

翟按:

 

伍氏不通大道,才有此论。西方学术之所以博而不能返约,往而不知返,即由不知大道之故。这是西方社会今天“弱于德,强于物”的根本原因,是不值得我们学习的。一百多年前,郑观应就指出“西人不知大道,囿于一偏”,他解释说:“昔我夫子不尝曰由博返约乎?夫博者何?西人之所骛格致诸门,如一切汽学、光学、化学、数学、重学、天学、地学、电学,而皆不能无所依据,器者是也。约者何?一语已足以包性命之原,通天人之故,道者是也。”(《盛世危言·道器》)至于中国科学技术某些领域一时落后的原因(不是全部落后,比如不能说中医落后于西医),不可简单归因于名辩之学不传,事实上,直至明代,中国科技的整体水平相对西方仍然是先进的,鸦片战争以前西方世界的商品在中国几乎毫无市场竞争力可言。

 

十三、中山公子牟者,魏之贤公子也。好与贤人游,不恤国事,而悦赵人公孙龙。乐正子舆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悦公孙龙也?”子舆曰:“公孙龙之为人也,行无师,学无友,佞给而不中,漫衍而无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与韩檀等肄之。”公子牟变容曰:“何子状公孙龙之过欤?请闻其实。”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后镞中前括,发发相及,矢矢相属。前矢造准而无绝落,后矢之括犹衔弦,视之若一焉。’孔穿骇之。龙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鸿超,怒其妻而怖之,引乌号之弓,綦卫之箭,射其目。矢来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尘不扬。’是岂智者之言与?”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晓。后镞中前括,钧后于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尽矢之势也。子何疑焉?”乐正子舆曰:“子,龙之徒,焉得不饰其阙?吾又言其尤者。龙诳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尽,有影不移,发引千钧,白马非马,孤犊未尝有母。’其负类反伦,不可胜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谕至言而以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无意则心同。无指则皆至。尽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说在改也。发引千钧,势至等也。白马非马,形名离也。孤犊未尝有母,非孤犊也。”(《列子·仲尼篇》)

 

释义:

 

中山公子牟这个人,是魏国贤能的公子。喜欢与贤人交游,不过问国家事务,而欣赏赵国人公孙龙。乐正子舆这些人为此而笑话他。公子牟说:“你为什么要笑话我欣赏公孙龙呢?”子舆说:“公孙龙的为人,言行没有师承,为学没有朋友,奸猾善辩却没有道理,知识杂乱而不成一家之言,喜欢奇谈怪论而胡说八道,企图迷惑别人的心,折服别人的口,与韩檀研习的那一套一样。”公子牟变了脸色,说:“你凭什么这样指责公孙龙的过错呢?请说出具体事实。”子舆说:“我笑公孙龙欺哄孔穿,他说:‘很会射箭的人能使后一根箭的箭头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一箭挨着一箭,一箭连着一箭,前面一箭对准目标尚未射到,后面一箭的箭尾已经放上了弓弦,看上去好像连成了一根箭。’孔穿大为惊骇。公孙龙说:‘这还不是最妙的。逢蒙的弟子叫鸿超,因对妻子大发脾气,要吓唬她,便用乌号的弓,綦卫的箭,射她的眼睛。箭头碰到了眼珠子,她却没有眨一下眼睛,箭掉到地上,却没有一点尘土飞扬。’这难道是聪明人所说的话吗?”公子牟说:“聪明人说的话本来就不是愚蠢的人所能明白的。后一根箭的箭头射中前一根箭的箭尾,是因为后一根箭的用力与方向和前一根箭完全相同。箭碰到眼珠子而没有眨一下眼睛,是因为箭的力量到了眼睛那里时已经用尽了。你又怀疑什么呢?”乐正子舆说:“你和公孙龙是同一类人,哪能不掩饰他的错误呢?我再说说他更荒谬的言论。公孙龙欺哄魏王说:‘有意念产生,但心的本体却没有活动。有了具体指谓,便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有具体事物,便不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包括进去。影子是不会移动的。头发可以牵引三千斤重的物体。白马不是马。孤牛犊不曾有过母亲。’他那些与人们的看法相违背、与常理相反的言论,说也说不完。”公子牟说:“你不懂得这些至理名言,反而认为是谬论,其实错误的是你。没有意念,心的作用与本体才能同一。没有具体指谓,才能包括所有的事物。能包括所有事物的,只能是永恒的‘存在’。说影子不会移动,是因为人移动后,原来的影子消失了,又产生了新的影子,新影子并不是旧影子的移动。头发能牵引三千斤重的物体,是因为‘势’到了能牵引三千斤的程度。白马不等于马,是把马的形与马的概念分离开来而言的。孤牛犊不曾有过母亲,是因为母亲健在的时候,它还不能称作孤牛犊。”

 

十四、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庄子·德充符》)

 

释义:

 

惠子说:“不补充营养,怎么能有他的身体?”庄子说:“大道赋予人容貌,天赋予人形体,不要以好恶在内部伤害他自己的身心。现在,你驰逐你的心神,操劳你的精力。你倚着树吟咏,靠着几案苦思瞑想,自然选择了你的形体,你却用坚白论自鸣得意!”

 

十五、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吕氏春秋·诚廉》)

 

释义:

 

石头可以破开,然而不可改变它坚硬的性质,朱砂可以磨碎,然而不可改变它朱红的颜色。

 

伍按:

 

按此《坚白论》之遗说也。

 

翟按:

 

显而易见,坚白论非公孙龙所独有,惠子亦言之——百家言正名,坚白论亦足以为百家称之。

 

十六、公孙龙折辩抗辞,别同异,离坚白,不可与众同道也。北人无择非舜而自投清冷之渊,不可以为世仪。鲁般墨子以木为鸢而飞之,三日不集,而不可使为工也。放高不可及者,不可以为人量。行不可逮者,不可以为国俗。(《淮南子·齐俗训》)

 

释义:

 

公孙龙能言善辩,分辨同异、分析坚白,因而他们不能和众人一样掌握同一种学说。北人无择非议指责舜的德行而自投清凉之渊,但这不能以此作为世人的榜样。鲁班、墨子用木料做成鸢,并使鸢在天空飞行三天三夜,但不能让他们做一般的工匠。所以高不可及的要求,不能以此作为普通民众的标准;难以达到的品行,不能拿来作为一国民众的风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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