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法治与君主
论者曰:“今世立宪国之言法治,凡以限制君权;而管子之言法治,乃务增益君权。此未得为法治之真精神也”应之曰:“是诚有之,然不足为管子病也。一国之中而有两独立机关以相维系(独立机关者,谓非由他机关之委任而自能成工也。专制君主国只有一独立机关.即君王是也。立宪君主国则有两独立机关,其一为君王,其他则国会也),此乃近世所发明,岂可以责诸古代?夫当代议制度未兴以前,非重君主之威权,不足以致治,此事理之至易见者也。况管子时,乘古代贵族专政之旧,政出多门,而主权无所统一,其害国家之进步莫甚焉。昔在欧洲封建时代,亦尝以此为患。而能以君主压服贵族者,则其国日以兴。贵族专横而无所制者,则其国日以亡。然则得失之林,既可睹矣!管子之独张君权,非张之以压制人民,实张之以压制贵族也。”(管子非压制人民说详次节)
虽然,管子之法治主义,又非有所私于君主也。管子之所谓法,非谓君主所立以限制其臣民,实国家所立,而君主与臣民同受其限制者也。故曰:“君臣上下贵贱皆从法,此之谓大治”、(《任法篇》)又日:“明君置法以自治,立仪以自正也。行法修制,先民服也”(房注云:服行也,先自行法以率人)又日:“禁胜于身(房注云:身从禁也),则令行于民矣。”(俱《法法篇》)又曰:“不为君欲变其令,令尊于君。”(《法法篇》)凡此皆谓君主当受限制于法,然后法治之本原立也。
管子日:“地之生财有时,民之用力有倦,而人君之欲无穷。以有时与有倦养无穷之君,而度量不生于其间,则上下相疾也”(《权修篇》)夫所谓度量者何?则法而已矣!由此观之,则法之所以限制君权者可见矣!
管子既极言法之期于必行,而谓法之有不行,其首梗之者必君主也。故曰:“凡私之所起,必生于主”(《七臣》《七主》篇)又曰:“有道之君,善明设法,而不以私防者也。而无道之君,既已设法,则舍法而行私者也,为人君者释法而行私,则为人臣者援私以为公。”(《君臣篇上)_又曰:“为人君者倍道弃法而好行私谓之乱。”(《君臣篇下》)由此观之,则管子之所谓法者,乃国家所立以限制君主,而非君主所立以限制臣民,其义益明。
管子重言曰:“圣君任法而不任智,故身佚而天下治。”(《任法篇》)又曰:“使法择人,不自举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又曰:“先王之治国也,不淫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也。动无非法者,所以禁过而外私也。”(俱《明法篇》)又曰:“不知亲疏远近、贵贱美恶,以度量断之,其杀戮人者不怨也,其赏赐人者不德也。以法制行之,如天地之无私也。是以官无私论,士无私议,民无私说,皆虚其匈以听于上。上以公正论,以法制断,故任天下而不重也。今乱君则不然,有私视也,故有不见也;有私听也,故有不闻也;有私虑也,故有不知也。夫私者,壅蔽失位之道也。上舍公法而听私说,故群臣百姓,皆设私立方以教于国,群党比周以立其私,请谒任举以乱公法,人用其心以幸于上,上无度量以禁之。是以私说日益,而公法日损,国之不治,从此始矣!”(《任法篇》)统观管子全书,其于人主公私之辨,一篇之中,三致意焉。
所谓公者何?从法而已矣!所谓私者何?废法而已矣!以君主而废法者,管子所悬为厉禁,犹之以君主而违宪者,立宪国所悬为厉禁也。商君之言法,不过曰法行自贵近始,而犹未及于君主;而管子则必致谨于是焉,此所以为法家之正宗也。
虽然,管子仅言君主之当奉法而不可废法,然果由何道能使君主必奉法而勿废,管子未之及也。其言日:“有为枉法,有为毁令,此圣君之所以自禁也。”(《任法篇》)如斯而已。夫立于无人能禁之地,而惟恃其自禁,则禁之所行者仅矣。此管子之法治所以美犹有憾也。虽然,当代议会制度未发明以前,则舍君主自禁外,更有何术以维持法制于不敝者?此岂足独为管子病也?
即在今世立宪国,其君主固以违宪为大戒,然使其君主而有意必欲违宪,固亦未始不可矣。其所以不违者,鉴于利害安危之途而有所惮也。夫管子亦欲使人主鉴于利害安危之途而有所惮焉尔,是故不足为管子病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