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杰弗里·萨克斯(Jeffrey Sachs),哥伦比亚大学经济学教授,哈佛大学国际研究中心主任。以下是他2023年8月7日一场讲演的文字稿,由李佳先生整理;从中我们看到:西方诸多学者也在反思自己的文明体系、学术体系。中国持续数千年的、以道德为基础的政治、经济、文化体系,却被学界划为禁区。他们骗人的理由是:从电灯到电脑,几乎所有先进物质文化都是西方的,所以我们必须全面学习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左派的学西方左派,右派的学西方右派。这些人忘记了,现代工业文明的人文基础大体来自18世纪中叶工业革命前的西方农业文明(如萨克斯教授所总结的)。“以西释中”实际是以西方农业文明指导中国的工业时代的现代化,何其愚昧!从历史的角度看,西方的价值观发生了怎样的转变?这是一个非常有趣、非常重要,某种程度上也非常奇怪的故事。这很值得我们思考。我们听到的佛教和儒教的价值观,很明显地在基督教的思想里得到一些共鸣,特别是在耶稣福音里,还包括古希腊思想史里。这是因为,你看看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你会发现实际上,东西方之间有一些非常重要的关联,但是西方哲学或者西方思想,拐了一个奇怪的弯。所以很重要地,我们需要弄懂西方价值观自公元1500年到今天所发生的变化。因为那个时候的确发生了西方哲学路径的改变,而这个分叉,我觉得在很多方面,相当有害。我们简明扼要地来看看。亚里士多德、佛陀和孔子,他们的学说在深处可以被归纳为我们叫“美德伦理”的范畴。美德伦理理念可以被归纳为:人类有做善事的潜质,但不是不可避免地会去做善事,所以美德需要被培育,这样才能将一个人最好的方面呈现出来。这是亚里士多德、佛陀和孔子教诲有交集的地方。在佛教,有八正道,也即:正见、正业、正语、正命等理念,是培养人的潜在美德的方法。亚里士多德相当清晰地说:“幸福依赖于美德,但美德一定要通过培养才能显现,美德不能理所当然、自然而然地产生。”在古希腊思想里,主要的美德是实践智慧,也就是面对诱惑能够选择正确的事情,能够节制,也就是适可而止。这也是这些哲学思想共同推崇的美德。勇敢,是保卫善的能力;公正,是正确分配权利义务给每个人的能力。所以,这些成为西方思想史上最根本的美德。但是,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核心,是美德是人类的潜质,不是非发生不可的,因为我们都被我们的身体诱惑所禁锢,被我们的动物本能所禁锢。这个跟东方思想不同,但是殊途同归。亚里士多德说,一个人必须发展养成美德的习惯。事实上,美德或伦理这个词,来自于古希腊“习惯”这个词,也就是反复练习,也就是人们常说的,通过做利他的事情,成为一个利他的人。亚里士多德相信,师徒相传、教育、做事、生活经历,对于培养美德都非常重要。所以,在这里,东西方美德传统在一个非常深的层次上,有了共同的基础。在基督教的思想体系内,特别是福音书里记载的耶稣的教诲,并没有相同的基础。基督教的思想,不全是关于美德伦理,但它当然会提倡美德,特别是耶稣的黄金原则,也是孔子的黄金原则。尽管耶稣讲黄金原则进行了正面的陈述:“对他人做你想让他人对你做的事情”和“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这些教诲,让早期的基督教成为当时的伟大的机构,其主教和修道院专注于对不幸的穷人的关怀,这是不容忽视的。因为在基督教的地方,国王专心做他们的事情,主教则向穷人提供关怀,国王和主教之间有责任的分工。让我们跳到1000年之后,在公元1500年左右,哲学被深刻地改变了。亚里士多德教导,政治是伦理学的一个分支学问,亚里士多德《政治》一书,是第一本关于政治学的书,这本书跟他的伦理学著作《尼各马可伦理学》是上下两册。因为对亚里士多德来讲,伦理和政治是一回事。在14世纪(应该是16世纪,1532年——整理者注),马基雅维利写了一本非常不同的政治学的书《君主论》,这是他为王子写的一本手册,关于如何保持权力。这样,西方的政治学开始成为维持、管理权力的科学,而不是创造善的科学。在其后的一个世纪,托马斯·霍布斯写了《利维坦》,这是对于西方文化史有最重要影响的文字。这本著作是在1640年完成的,正当西方科学处于雏形阶段,霍布斯想从科学理论的角度阐述人类的存在,但他把人类想象成了相互碰撞的单个原子,因为对于霍布斯来讲,培养美德不再是人类社会根本,而是,每个个体的本质都是难填的欲壑。所以,霍布斯对于人的本质的理解,就是简单的无所约束的欲望。人类不能通过教诲使其收敛欲望,人类不能通过培养使其具备美德,个体主义是人的本质,且欲壑难填。所以,霍布斯说,除非有一个强势的权威,人类就会有相互杀戮,所以我们需要“利维坦”来阻止人类本性发动的不可停止的暴力行为。这是对于人类本质非常悲观的理解。但请注意,政治学关注的焦点已经不是培养美德,美德被认为是不可能的。取而代之的是,我们需要国家机器来抵御糟糕的人性现实。这是哲学的颠倒,哲学不再是培养美德,而是如何控制人性的恶。有趣和重要的是,这个学说在18世纪早期被放大了。首先一个非常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伯纳德·曼德维尔在伦敦写了一篇短文,叫《蜜蜂的寓言》。在《蜜蜂的寓言》一文中,最好斗的蜜蜂胜出,但是,好斗的蜜蜂也使得蜂巢变得更强大和伟大。如果你要控制蜜蜂的贪婪、邪恶和好斗性,蜂巢也会随之消亡。这样,一个关于帝国的哲学诞生了:追逐权利是好的,因为它能够让社会更强大和富裕,能够使追逐权利者主宰其他蜜蜂。《蜜蜂的寓言》在霍布斯理论上,加了一个要素——蜂巢,来解释如何主导其他人。很明显,这个学说对于大英帝国的崛起很有吸引力。60年后的1776年,亚当·斯密登场了,他同意霍布斯和曼德维尔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是个性至上的,口味是无边的,欲望是人行为的巨大驱动力,但是市场力量会将所有这些都驯服。因为市场力量能够强迫参与者进行某种竞争,而竞争会引导社会达到一种慈悲的结果。这一刻,盎格鲁-撒克逊哲学挣脱了之前1800年的西方传统。从亚里士多德和基督教以降,西方传统是关于共同善、美德和照顾不幸之人的传统。随着大英帝国的崛起,哲学成为“权利好处论”的理论,最后发展成亚当·斯密的:追逐权利仍然能引领我们走向共同的善。但是,还有非常重要的两个里程碑。一个是,不幸的穷人成为了社会的敌人,因为他们被视作社会的负担,所以,约翰·洛克(1632-1703),我们最尊敬的哲学家之一,主张非常严酷地对待社会底层,这样,这个阶层才能不成为社会的负担。然后,在亚当·斯密之后一代人左右,1798年,马尔萨斯登场了,他提出了更加阴暗的理论,他说那些蜂巢,那些不同的人类社会,实际上是在进行彼此之间的生存竞争,因为人口的增加大于大自然可以支持的量,所以人生是一场关于生存的战争。帮助不幸的穷人会不可避免地失败,因为不幸的穷人会越来越多。这就是他的人口铁律。这个就导致了下一步,达尔文将马尔萨斯的理论很聪明地运用到科学上,来理解自然选择。但是,19世纪后叶的哲学家们,发展了马尔萨斯的理论,认为国家之间也在进行适者生存的斗争。这样一来,国家、人群或人种之间,就永远处于你死我活的适者生存的斗争状态。这种理论,被世人称为社会达尔文主义。如果你帮助同种同族的不幸穷人,你会让你的社会变得比其他社会更弱,而实际上,你是在为了生存而斗争。这种理论,为历史上最罪恶的犯罪提供了依据,因为纳粹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哲学理论,基于社会达尔文主义这样的伪科学。在这种理论下,问题变为:德国人还是斯拉夫人最终会活下来?所以,战争甚至达到了以消灭其他族裔为目的的程度。这样的理论制造了最坏的残酷行为,但是在当今的西方世界,我们的脑子里仍然以竞争、斗争为社会的绝对底蕴。我学习经济学的时候,教的是完美竞争,从来没人教完美合作,一分钟都没有,完美合作在经济学里根本就不存在。我甚至想不出任何关于完美合作的一篇论文。因为常态的合作,这样的想法根本不存在。这种让贪婪来驱动人的行为的理念,可能事实上在某种程度上产生了创新精神,但是,对于贪婪的崇尚和灌输,理所当然地导致了人类社会最坏的极端。这种观念下,世界是富有了,但那些富人,变得没有仁慈和怜悯。一个非常糟糕的美国网红作家,Ayn Rand,在年轻人和很多政治人物中,有点像偶像哲学家,写了一篇非常有名的文章,关于自私的美德。自私成了美德,这就是这篇文章的标题,这个让人无法相信,但是她被很多人推崇。这些小说读起来让人无法承受,但它们成为我们的哲学思想的一部分。总结一下,我相信我们现在偏离了西方文明的正确道路。西方文化有根,我们需要真正使用这些根,从而找到一条路,让我们重回有伦理的美德和政治。但是,盎格鲁-撒克逊(大英帝国)版本的西方文明,从根本上失去了这个传统的根。为什么会这样,这里有很多引人入胜的解释,但是大体上这与大英帝国的崛起有关,而这个帝国在很多方面是极端肮脏的。美国从大英帝国那里,学到了所有能够学到的东西,因为美国的目标,就是在二战后成为大英帝国的接班人。这些是需要被了结的。在新的世界里,我们可以回到东西文化认同的以美德为核心的伦理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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