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之核从横家也，曰：“盖出于行人之官。”后世论者往往以战国一代肤使驰说修短云臻，鄙之为诈谖诡谲之术，而岂知其学亦有所原乎？荀悦《汉纪》曰：“游说之本生于使乎四方，不辱君命。出境有可以安社稷、利国家则专对解结，辞之绎矣，民之慕矣。以正行之者谓之辨智，其失之甚者主于为诈绐徒众矣。”所言与《汉志》相符，悦虽深恶纵横末流之蔽，而未尝不详其渊源之所自，此汉学所为近古也。后儒则异是已。
考《周礼》大行人掌大宾之礼及大客之仪，以亲诸侯，若有四方之大事，则受其币、听其辞。小行人掌邦国宾客之礼，籍以待四方之使者，合六币以和诸侯之好，故春秋二百四十年之间，名公钜卿皆娴词令，交聘赋诗，折衷于樽俎之间，此真与邻国交之要务也。自天子失官，六国交争，行人辞命之学流为专家，当此之时，虽有道德，不得施谋，孟子、孙卿儒术之士弃捐于世，而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于是苏秦、张仪由此生焉。《淮南•要略》曰：“晚世之时，六国诸侯，溪异谷别，水绝山隔，各自治其境内，守其分地，握其权柄，擅其政令，下无方伯，上无天子，力征争权，胜者为右，恃连与国，约重政，剖信符，结远援，以守其国家、持其社稷，故纵横修短生焉。”观此，知学术成立皆由世需，纵横原于行人，而独流衍于战国，盖时为之也以战代时事而论，秦最势便形利，智谋之士咸先驰之，故连横诸侯以西向事秦者，仪也；初欲横，秦弗用，遂合从以背之者，秦也。秦之言曰：“安民之本在于择交，择交而得则民安，择交而不得则民终身不安。"又曰：“臣窃以天下之地图案之，诸侯之地五倍于秦，料度诸侯之卒十倍于秦，六国为一，并力西乡而攻秦，秦必破矣。今西面而事之，见臣于秦，夫破人之与破于人也，臣人之与臣于人也，岂可同日而论哉？”仪之言曰：“从者聚群弱而攻至强，不料敌而轻战，国贫而数举兵，危亡之术也。臣闻之，兵不如者勿与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夫从人饰辩虚辞，高主之节，言其利，不言其害，卒有秦祸，无及为已。”故太史公于列传尝著其功矣，曰：“秦兵不敢窥函谷关十五年。”又曰： “苏秦起闾阎，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刘向亦曰：“战国之时，君德浅薄，为之谋荚者不得不因势而为资，扶急持倾，为一切之权，虽不可以临国教化，兵革救急之势也。”由是观之，景春所谓一怒而诸侯惧，安车而天下息者，岂不然哉？若二人者，信乎从横家之桀也。鬼谷先生，六国时有道士也，著书十三章，其术曰捭阖，曰反应，曰内揵，曰抵巇，曰飞箝，曰忤合，曰揣摩，曰权谋，曰决，而以符言、阴符二篇推本于君人南面之道。捭阖之术曰： “捭之者开也，言也，阳也；阖之者闭也，默也，阴也。捭之者，料其情也；阖之者，结其诚也。捭者或捭而出之，或捭而纳之；阖者或阖而取之，或阖而去之。此天地阴阳之道而说人之法也。”反应之术曰：“因其言，听其辞，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应必出。己反往，彼复来，言有象比，因而定基。重之袭之，反之复之，万事不失其辞。此听真伪、知同异，得其情诈也。”内楗之术曰：“内者进说辞，捷者捷所谋也。可出可入，可捷可开。故圣人立事，以此先知而捷万物。"抵巇之术曰：“城者，罅也。巇始有朕，可抵而塞，可抵而却，可抵而息，可抵而匿，可抵而得，此谓抵巇之理也。”飞箝之术曰：“钩钳之语，其说辞也，或量能立势以钩之，或伺候见峋而钳之，必度权量能， 见天时之盛衰，制地形之广狭，岨崄之难易，人民货财之多少，诸侯之交孰亲孰疏、孰爱孰憎，知其所好恶，乃就说其所重，以飞钳之辞，钩其所好，以钳求之，此飞钳之缀也。”忤合之术曰：“计谋不两忠必有反忤，反于是，忤于彼，忤于此，反于彼，其术也。用之天下，必量天下而与之；用之国，必量国而与之；用之家，必量家而与之；用之身，必量身材能气势而与之。大小进退，其用一也。”揣之术曰：“揣情者，必以其甚喜之时往而极其欲也，其有欲也，不能隐其情；必以其甚惧之时往而极其恶也，其有恶也，不能隐其情。情变于内者形见于外，故常必以其见者而知其隐者，此所谓测深揣情也。”摩之术曰：“摩之符也。内符者，揣之主也。用之有道，其道必隐微，摩之以其所欲，测而探之，内符必应。其应也，必有为之，故微而去之。此言内符之应外摩也。”权之术曰：“策选进谋者权也。与智者言依于博，与拙者言依于辨，与辨者言依于要，与贵者言依于势，与富者言依于高，与贫者言依于利，与贱者言依于谦，与勇者言依于敢，与过者言依于锐，此其术也o”谋之术曰： “因其疑以变之，因其见以然之，因其说以要之，因其势以成之，因其恶以权之，因其患以斥之，摩而恐之，高而动之，微而正之，符而应之，拥而塞之，乱而惑之，是谓计谋。”决之术曰：“为人凡决物必托于疑者，度以往事，验之来事，参之平素，可则决之，公主大人之事也。危而美名者可则决之，不用费力而易成者可则决之，用力犯勤苦然而不得已而为之者可则决之，去患者可则决之，从福者可则决之。”其为说也精微繁密如此。呜呼，从横家学备于此矣。彦和有言：“鬼谷眇眇，每环奥义。此所以能于诸子中独成一家也哉。问者曰：“子谓从横之学出于鬼谷，是矣，然余观战国一代，若苏代、苏厉、陈轸、甘茂、范雎、蔡泽、樗里子、公孙衍等，其行事大抵以从横著名，史称三晋多权变之士，岂亦闻鬼谷子之遗教欤？”答之曰：战国者，从横之世也，岂特陈轸、甘茂诸人为从横专家哉？即儒、墨、名、法，其出而问世，无不兼从横之学也。章实斋言：“九流之学承官曲于六典，及其出而用世，必兼从横，所以文其质也。古之文质合于一，至战国而各具之，质当其用也，必兼从横之辞以文之，周衰文弊之效也。”故孟子历聘齐梁，苟卿三为祭酒，墨子胼胝以救宋，韩非说难以存韩，公孙龙说平原以止邯郸之封，尉缭子说秦王以乱诸侯之谋，商君争变法，李斯谏逐客，其与结驷连骑抵掌华屋者何以异耶？亦可见从横一术，战代诸子人人习之，无足怪者。后世迂儒既不知从横出于行人之官，又以苏秦、张仪为深耻，而后古人专对之材始为世所诟病矣。（节选自张尔田：《史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1912年该书第二版问世后，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即将它列为学生的必读之书；张尔田，原名采田，字孟劬，浙江杭州人。近代历史学家、词人。1914年始参与撰写《清史稿》，主撰乐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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