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艺者，先王经世之迹也；百家者，先王经世之术也。天生民而立之君，君不能独治，必设官焉，官各有史，以掌其政教而上辅人主之治，此政学所由合一也。王道既微，官失其守，流而为百家，而后诸子之言始纷然淆乱矣。庄生有言：“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干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是则九家者流，稽其要归，何一非先王官守之遗哉？  

吾何以知之？吾以汉隋二志知之。道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术也。”《隋志》云：“道者，盖为万物之奥，圣人之至赜也。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周官》九两，其三曰师，盖近之矣。”

儒家者流，《汉志》云：“盖出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最为高。”《隋志》云：“圣人之教，非家至而户说，故有儒者宣而明之。其大抵本于仁义及五常之道，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咸由此则。《周官》太宰以九两系邦国之人，其四曰儒，是也。”

法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理官，信赏必罚，以辅礼制。”《隋志》云：“法者，人君所以禁淫慝、齐不轨而辅于治者也。《易》著先王明罚饬法，《书》美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周官》司寇掌建国之三典，以佐王刑邦国，诘四方，司刑以五刑之法丽万民之罪，是也。”

名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礼官。古者名位不同，礼亦异数。孔子曰：‘必也正名乎？’”《隋志》云：“名者，所以正百物，叙尊卑，列贵贱，各控名而责实，无相僭滥者也。《周官》宗伯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辨其名物之类，是也。”

墨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清庙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贵俭；养三老五更，是以兼爱；选士大射，是以上贤；宗祀严父。是以右鬼；顺四时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视天下，是以上同。”《隋志》云：“墨者强本节用之术也。上述尧舜夏禹之行，《周官》宗伯掌建邦之天神、地祇、人鬼，肆师掌立国祀及兆中庙中之禁令，是其职也。”

纵横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行人之官。”《隋志》云：“纵横者，所以明辩说、善辞令，以通上下之志者也。《周官》掌交以节与币，巡邦国之诸侯及万姓之聚，道王之德意志虑，使辟行之而和诸侯之好，达万民之说，谕以九税之利、九仪之亲、九牧之维、九禁之难、九戎之威，是也。”

杂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议官，兼儒、墨，合名、法，知国体之有此，见王治之无不贯。”《隋志》云：“杂者，兼儒、墨之道，通众家之意，以见王者之化，无所不冠者也。古者司史历记前言往行，祸福存亡之道，然则杂者盖出史官之职也。”

农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农稷之官。”《隋志》云：“农者，所以播五谷，艺桑麻，以供衣食者也。书叙八政，其一曰食，二曰货。孔子曰：‘所重民食。'《周官》冢宰以九职任万民，其一曰三农生九谷，地官司稼掌巡邦野之稼，而辨穜陸（tóng lù，指先种后熟的谷类和后种先熟的谷类——整理者注）之种，周知其名与其所宜地，以为法而悬于邑闾，是也。”

小说家者流，《汉志》云：“盖出于稗官。”《隋志》云：“小说者，街说巷语之说也。《传》载舆人之诵，《诗》美询于刍荛。古者圣人在上，史为书，瞽为诗，工诵箴谏，大夫规诲，士传言而庶人谤。孟春，徇木铎以求歌谣，巡省观人诗，以知风俗，道听涂说，靡不毕纪。《周官》诵训掌道方志以诏观事，道方慝以诏辟忌，以知地俗，而训方氏掌道四方之政事，与其上下之志，诵四方之传道而观衣物，是也。”

兵家，《汉志》云：“盖出古司马之职，王官之武备也。”《隋志》云：“兵者，所以禁暴静乱者也。《周官》大司马掌九法九伐，以正邦国，是也。”

阴阳家，《汉志》云：“盖出于羲和之官。”数术家，《汉志》云：“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职也。”《隋志》合之云：“历数者，所以揆天道，察昏明，以定时日，以处百事，以辨三统，以知厄会，吉隆终始，穷理尽性，而至于命者也。其在《周官》，则亦太史之职。”

方技家，《汉志》云：“皆生生之具，王官之一守也。”《隋志》云：“医方者，所以除疾疢（chèn，热病，也泛指疾病——整理者注）、保性命之术者也。其善者则原脉以知政，推疾以及国。《周官》医师之职，掌聚诸药物，凡有疾者治之，是其事也。”（百家由于百官，百官必始黄帝，故司马迁谓“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也。三代上无可考，故《隋志》多以《周官》制度说之。）此可见百家学术之源流矣。

盖先王之设官也，有政焉、有教焉，儒、道、小说，圣人之教；兵及医方，圣人之政。政为有司所职，教则史官掌之，故百家学术可一言以蔽之，曰原于百官之史而已。（百官各有史，独道家言出史官者，道为天子之术，天子亦百官之一也，故白虎通云：“天子者，爵称也。”孟子云：“天子一位。”是也。所以不言出于天子，嫌斥尊者，举史官以实之，此古人之善于立言耳。实则百官皆有史，百家学术皆出于史，不独道家为然，观周礼各官皆著史若干人，郑康成注云：“史，掌书者。”是其证矣。）

虽然，百家莫不祖史，而史之正宗则有三家，曰道、曰墨、曰杂。道家，天子之术，本出史官；墨家清庙之守，传自史角；杂家亦司史所纪。（阴阳、数术、小说亦出于史，皆三家之旁支，非正宗，故不数之。）是三者蜂起并作，取合诸侯，皆欲与我孔子争此史统者也。及汉武帝从董仲舒之言，表章六艺，废黜百家，自是以降，史统始定于尼山，而百家腾跃，终入环内矣。诸子之衰，岂非天哉，岂非天哉？

（节选自张尔田：《史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1912年该书第二版问世后，日本西京帝国大学即将它列为学生的必读之书；张尔田，原名采田，字孟劬，浙江杭州人。近代历史学家、词人。1914年参与撰写《清史稿》，主撰乐志。）